第(1/3)页 南宫大门打开。 漠北王以亲王爵走出南宫,乘坐撵轿朝皇城走去。 朱祁镇满脸唏嘘。 七年了,从漠北回来,第二次看到外面的天空,上一次看还是黑夜,他走马观花,什么都没细看。 甚至,他年幼登基,做了十四年皇帝,却从未认真看一看这宫城。 甚至他从未耐下心来,领略大明风采。 当皇帝时稀里糊涂,稀里糊涂地处置着政事,稀里糊涂的出征,稀里糊涂的被捕,稀里糊涂的被圈禁…… 一切都稀里糊涂的。 回顾过去三十年的人生,他竟找不出任何值得回忆的点,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被瓦剌兵抓走的片段…… 说起来这般可笑。 撵轿从午门进入,宫城还是原来那个宫城,人却变了,物是人非。 朱祁镇慢慢抬眸,看向蓝蓝的天空,天空还是原来的天空,宫城还是原来那个宫城,只是人变了…… 坐在宫城里的人变了,伺候的人变了,朝堂上的人变了。 本王变了吗? 朱祁镇想要一面铜镜,照一照自己。 他思绪繁杂。 “漠北王,请下轿!”冯孝的声音传来。 朱祁镇从臆想中回神,面露苦笑,他不是皇帝了,到了奉天门,是要下轿的。 他注意到,他附近三里之内,都没有人。 甚至,隐隐约约,有侍卫在四周游弋。 从出南宫开始,一路上他没见到任何人,说明皇帝担心他会趁机逃窜、或者有人刺杀他,所以净街。 皇帝对他防范之心太重了。 “漠北王,皇爷请您入乾清宫歇息。”冯孝脸上赔笑,其实也在监视他。 “随你安置吧。”朱祁镇望着奉天殿出神。 终究幽幽一叹,随着冯孝,步行进入乾清宫。 漠北王一家人,钱王妃、周夫人、万夫人、高夫人,生过子嗣的侧室全都在。 还有德王朱见潾、秀王朱见澍,以及抱在怀里的崇王朱见泽、吉王朱见浚。 一家人浩浩荡荡,顶着大太阳,走进乾清宫。 朱祁镇对此十分不习惯,以前他也是坐御辇的,小的时候,他还经常跑到这里来烦父皇…… 都过去了。 冯孝提前准备了休息房间,一应用物,按照亲王礼准备的。 朱祁镇神情唏嘘,他生于此长于此,却被人驱逐出去,如今旧地重游,以客人的身份来做客,心里是不好受的。 尤其是亲王规格,让他很不适应。 内宫里的朱祁钰笔耕不辍,正在默记藩王的世系、家事、各种记载,有的担心记不住,写在内袍上,省着宴会上出丑。 笨鸟先飞,资质差的人就要比别人更努力。 “漠北王可有异动?”见冯孝进殿,朱祁钰问。 “回皇爷,漠北王神情唏嘘,怕是产生了很多回忆。” 冯孝不敢隐瞒,把朱祁镇出南宫,到入乾清宫的全过程,绘声绘色讲述一遍。 朱祁钰点点头:“人之常情。” “申时开宴,去催催尚食局,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去调各王的膳食纪录,按照诸王的喜好准备,万万不能出了差错。” “所有用度,敞开了用,别给人家小家子气的感觉。” “给足诸王的面子。” 朱祁钰反复叮嘱,这场家宴,他另有目的。 “奴婢遵旨!”冯孝磕了个头,出殿。 朱祁钰接着看,反复记忆。 过了很久,外面传来怀恩的声音:“皇爷,时间差不多了,奴婢这就给您更衣。” 他穿着丝绸做的亵衣,十分清凉。 换上又重又厚的朝服,戴上冠冕,感觉头上压着个铁球,脑袋都转不过来弯了。 “礼仪走完,便提醒朕,换了常服。”朱祁钰可不想受这罪。 “奴婢遵旨!” 时间差不多了,礼乐声起,朱祁钰走进乾清宫,开始冗长的礼仪。 漫长的礼仪结束,所有人都满头汗,朱祁钰借口方便,换了常服再进殿。 “今天是家宴,大家不要拘束!” 坐在上首的是孙太后和吴太后。 下首左面是朱祁钰,右面是朱祁镇。 左首第二位是太子朱见深。 按照爵位,依次排列,乾清宫坐不下,郡王都坐在殿外,和昨天一样。 坐在上首的孙太后,目光扫过朱祁镇,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八年了,第一次在家宴上见他。 他瘦了、黑了,眉宇间多了些惆怅,皇儿!娘想你了! 孙太后扭过头,不敢看他,生怕泪崩。 朱祁镇注意到她的眼神,眼角有些湿润,终究是败了,不然就是我们一家人能其乐融融了。 太子朱见深也在看着父皇。 他对父皇最深刻的印象,是站在墙头,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悌,然后父皇气到爆炸,拿炮轰他……再然后就没了。 如今面对面,他多少有些尴尬。 万氏不在身边,他多少有些缺乏安全感。 朱祁镇只瞥了他一眼,便掠过去,毫不在意。 唯有朱祁镇身后的周夫人,心心念念地看着朱见深,她怀里抱着崇王朱见泽。 但朱见深却觉得,母亲也不爱他,更爱她怀里的弟弟。 祖孙三人的眼神交汇,朱祁钰看在眼里,倒是从朱祁镇的案几边,传来一道刻骨恨意的眼神。 钱王妃! 她以为小产,是朕的原因? “朕先敬皇太后、太后一杯!”朱祁钰举起酒杯。 诸王跟着举杯。 “两次大劫,多亏两宫太后坐镇中宫,大明才安然无恙,朕敬此杯酒!” 哀家怀疑你在内涵哀家! 孙太后面露不愉。 吴太后脸上挂着笑,她以妾室继后位,当今皇帝是她的亲生儿子,自然高人一等。 只是,她没开口说话。 因为宴会之前,朱祁钰叮嘱她,不要乱说话,旁边又有孙太后震着她,所以话语只能靠表情表达。 洋洋自得,溢于言表。 一副小家子气,和落落大方的孙太后,截然不同。 皇家近亲一家人,坐在台阶之上。 下首第一个就是郑王,他率先举杯:“微臣为两宫太后贺!” 诸王跟着附和。 夺门夜的细节没人知道,自然不知道孙太后、太子的狼狈模样。 再加上嫡脉天生压制庶脉,自然都老老实实的。 最倒霉的是周王和秦王,昨晚挨了一刀,今天还得跟没事人一样,出席宴会。 就盼望着早点结束,回封地养伤吧。 “郑王,不必客气。” 孙太后缓缓开口,她余光瞄了眼朱祁钰。 果然,皇帝面容阴沉下来,三番五次叮嘱伱,不许你胡乱说话,你要干什么? 又要兴风作浪? “先帝的亲兄弟,只剩下你一个了。” 孙太后示威似的接着说:“你应为宗室之长。” “赵驸马,这宗人府,还得靠你与郑王,支撑起来呀。” 驸马赵辉,是宝庆公主的丈夫,宝庆公主是太祖皇帝的女儿,所以赵辉辈分大得惊人。 其人又极好奢侈,宝庆公主死后,纳了上百房姬妾,赵辉历经六朝,圣眷长盛不衰。 连上次朱祁钰杀了两个驸马,也不敢动他。 孙太后指名道姓,让赵辉负担宗人府,又要兴风作浪? “微臣年迈,负担不起宗人府职责了。”赵辉今年七十多了,由太监扶起来,慢慢走到大殿中央跪下。 孙太后碰个软钉子。 她不顾皇帝阻止的眼神,笑道:“幽幽四十载过去,哀家尚且记得刚入宫时,驸马为朝堂效力的场景。” 赵辉害怕啊。 你们家的事,别总搀和到我头上啊! 我是岁数大,但也想多活几年啊。 宝庆公主虽然是太祖皇帝的女儿,却是太宗皇帝和仁孝文皇后亲手抚养长大的,成婚时由仁宗皇帝亲自送出宫,可见其亲厚,他家和太宗这一脉关系非常亲近。 赵辉本人更是太宗皇帝宠臣,这些年负责宗人府事物,如朱家的定海神针。 “但臣已经垂垂老矣,耄耋之年,还有什么余力能为朝堂效力呢?” 赵辉绝对不上钩:“老臣就想着,安安稳稳的过几天安生日子,便去了那边,继续侍奉太宗皇帝去了。” 他拿太宗皇帝压孙太后。 孙太后在他身上碰个钉子,妙目看向郑王。 郑王浑身发软,您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吗? 您自小养在张太皇太后膝下,宣宗皇帝和你青梅竹马,那东宫说是你做主都不为过。 本王的母亲,在您面前都要谨小慎微,您稍有郁闷,便拿东宫上下撒气。 我们是真怕你啊。 唯一不怕你的,是襄王,他经常偷看你,他被你的美艶折服,他也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我不想啊! “微臣连封地都管不好,如何管宗人府事物呢?求圣母另选他人!”郑王可不敢掉入漩涡里。 孙太后连吃两个软钉子,让她十分不爽。 真当哀家失了权力,便能被你等藩王欺辱吗? “郑王的确管理不好封地,年年闹死了人,还得朝堂给你善后,哀家虽不管前朝,但也略有耳闻。” “微臣有罪!” 郑王脸色一白,我就想活着回封地,圣母您就别折腾了! 朱祁钰轻咳一声:“今天是家宴,只谈家中的趣事,不谈那些。” “陛下宽厚。”孙太后悻悻闭嘴。 朱祁钰冷冷瞥了她一眼,朕让你说话了吗? 你就兴风作浪?真是撒野! 孙太后端起酒杯,宽袖遮挡住脸颊,阻隔住皇帝森然的眼神。 朱祁镇看在眼里,嘴角翘起。 皇帝也有吃瘪的时候,呵呵。 “赵驸马安坐。” “郑王叔落座。” “今天是家宴,不提那些糟心事。” “昨晚没喝好,都怪邹平王影响了兴致。” “不过他已经被贬为庶人,押解凤阳了!” 朱祁钰扫视诸王:“今天家宴,长辈在、兄弟在、驸马在,朱家最亲近的人都在。” “朕希望,能不醉不归!” 这话是说给孙太后听的。 “臣等遵旨!”郑王松了口气,皇帝救了他一命啊。 否则孙太后强迫他站队,他敢怎么样? 小时候那种被孙太后支配的感觉,又回来了! 赵辉代表驸马,坐在殿内,石璟、王谊等驸马坐在殿外。 他也冷汗涔涔,这场家宴,怕是要吃出人命来。 “宁王,昨日你问朕,漠北王为何不来?” 朱祁钰不给孙太后开腔的机会,率先发难:“今日漠北王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跟朕的哥哥说呀?” “陛下,微臣只是关心漠北王,没有私房话要说。”宁王走到殿中间跪下。 “今天是家宴,没那么多礼节,在坐位上说!” 朱祁钰看向朱祁镇:“漠北王,宁王对你心心念念,有些话连朕都不告诉,朕也没辙。” 朱祁镇秒懂,皇帝在敲打他。 “回禀陛下!” 朱祁镇一开口,惊呆了整个乾清宫:“微臣与宁王并不私下联系,微臣并不知道宁王有什么话要和微臣说!” 嘶! 整个大殿倒吸口冷气! 朱祁镇,曾经的正统皇帝,后来的太上皇,如今的漠北王,竟然跪在地上,自称微臣! 皇帝在敲山震虎! 告诉天下诸王,这天下做主的不是她孙太后,而是朕! “起来,你是朕的亲哥哥,哪有哥哥给弟弟跪下的道理,起来,以后漠北王见朕不必跪!” 信你的鬼! 如果朱祁镇不跪,信不信你得让太监打断他的腿。 “君是君,臣是臣,臣子自当守臣子的礼节!”朱祁镇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 为了能苟住,他豁出去了。 朱祁钰看向孙太后。 孙太后整张脸煞白煞白的。 他好狠的心啊,哀家胡说话,他就折磨哀家儿子! 他好狠啊! 朱祁钰慢慢站起来:“君君臣臣,乃亘古不变的天下纲常。但今日是家宴,不论君臣,只论兄弟!” 他亲手将朱祁镇扶起来。 兄弟俩眼神交汇,恨意暴增。 谁能放过谁呢?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