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真与假 春梅认敬济为姑表兄弟,瞒过丈夫周守备,这个情节在绣像本里面有特殊的意义。因为绣像本以真假兄弟开头全书,写到结尾,再次大书特书“真假”二字,唤醒我们注意人与人关系里面的真与假。而如果按照儒家思想来说的话,这一回又是对“正名”的翻案:春梅与敬济,无姐弟之实,而有姐弟之名,有姐弟之名,而行夫妇之实。绣像本回目以假弟妹对真夫妇,自然是暗斥敬济、春梅乃假夫妇耳。对照敬济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娶葛小姐,夫妇名实相符,实在有天壤之别。玉楼再嫁、三嫁,都是光明磊落,从来没有失去过尊严,特别为作者所赞许;雪娥嫁来旺本身并无罪过可言,其作孽处在于采取了偷鸡摸狗的手段而已。 正如张竹坡所言:“夫一回热结之假,冷遇之真,直贯至一百回内。”此书有假兄弟(绣像本之十兄弟是也),假父子(蔡京与西门庆,西门庆与王三官是也),假母女(月娘与桂姐,瓶儿与银儿),假夫妇(所有通奸偷情者),假姐妹(众妾呼月娘为大姐姐),此回再加上一个假姐弟,则众“假”一时俱足。 姐弟关系的对面就是兄弟关系:春梅与敬济认假弟妹,为《金瓶梅》这部对“兄弟”关系的寓言再次加上一笔。《金瓶梅》之前的小说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甚至《西游记》,无不围绕“兄弟”关系展开,因为兄弟既是五伦之一,而且兄弟关系泛指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关系,除了君臣、父子之外,是一个父权社会里社会政治经济关系最主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但是,如果《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都是从正面论述兄弟情谊,那么《金瓶梅》便是对这种正面论述的颠覆。因此,借着敬济娶真妻子,带出西门庆假兄弟中最主要的一个应伯爵的结局:薛嫂为敬济说媒,提到“应伯爵第二个女儿,年二十二岁”,春梅嫌应伯爵死了,其女在大伯手里聘嫁,没有什么陪嫁,不答应。按,第六十七回中应伯爵生子向西门庆告贷,顺便说出大女儿是依靠西门庆的帮助才嫁出去的,“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儿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又说,“家兄那里是不管的”。这处伏笔至此有了下落。 二应伯爵次女的年龄与此书日期的寓言性 春梅为敬济说亲,在西门庆死后第四年,这个女儿在西门庆死的那年才交十三岁,不可能长得这么快。正如张竹坡所说,此书在日期方面极细,在年代方面粗疏。然而这是小说,不是史书:此书最后结爱姐入“湖州”,湖州者,胡诌也。因此,凡年号、干支、时间错误处,应视为作者有意做作,不一定是谬误,更不能就把这个当成“累积型”写作过程的最好证明。不然,何以作者于此书前后细节,连一个小小的人名如刘学官都念念不忘,俾其遥相呼应,唯有对于有明显记号的年代却如此糊涂?对伯爵自称“家兄是不管的”这样的话,作者还注意照应,交待说伯爵的次女在大伯手里聘嫁,没有什么陪送,何以唯独对于“交年便十三岁”这样的话却有失照顾?张竹坡所谓“特特错其年谱”,《金瓶梅》正应作如是读。盖故意把人物年纪、生辰、年代写得模糊混乱,以突出这部书的“寓言”与虚构性质也。 三绣像本词话之别 绣像本与词话本比较,绣像本此回有一大段话一百一十三字,解释周守备既然当初与西门庆相交,何以不认识陈敬济,词话本无。像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提,很多读者可能都不会注意,但解释一番,合情合理,一来见得绣像本细致,注意上下文逻辑,更有写实作风;二来也可以使得绣像本比词话本简洁是因为商业原因的说法不攻自破:我们知道绣像本并不是处处都比词话本简洁,而且,也不是只为了简洁而简洁耳。 又,此回开始,春梅见到敬济,道:“有雪娥那贱人在这里,不好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后打发了那贱人,才使张胜到处寻你不着。”对于词话本而言,这话并无要紧;对于绣像本而言,却到此处才从春梅嘴里揭破撵走雪娥的动机。 四端午节 这一回,是全书最后一次详写过节。读者应该记得,这部书所写的第一个节日便是端午节,那么此书最后一个节日是端午,固其宜也。 想那第一个端午,金莲与潘妈妈(彼时还不叫潘姥姥)在家里吃酒。西门庆来看她,从岳庙上为她买来珠翠首饰衣服。王婆为他们打酒买菜,被一场大雨浇了个透。金莲第一次为西门庆弹琵琶,先微笑自谦:“奴自幼粗学一两句,不十分好,官人休要笑耻。”真是千般温柔,万种娇媚;随后低低唱了一支曲子,把西门庆喜欢得“没入脚处”。我若是男子,也早已经心动神移! 如今,却只有春梅,在西书院花亭置了一桌酒席,和孙二娘、敬济吃雄黄酒,解粽欢娱——这也是此部写了十数种酒的书里,最后一次明写出酒的名目。当下,“直吃到炎光西坠、微雨生凉的时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来相劝”。我喜爱“炎光西坠、微雨生凉”这八个字,然而微雨比起第六回中的倾盆大雨,已是少了多少的气势;至于大荷花杯,完全是为金莲生发的——金莲却又在哪里呢?作者唯恐读者忘记了金莲,特意再写端午(当然也是为了衬托爱姐的出现),写大金荷花杯,但读者又怎么能够忘记金莲呢。 《金瓶梅》,只是一部书而已。一部书,只是文字而已。然而读到后来,竟有过了一生一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