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陈敬济临清逢旧识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 (陈经济临清开大店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秋水堂论金瓶梅》

    一秉义

    敬济见到昔日朋友陆秉义,二人吃酒说话。陆秉义先是问敬济:“哥怎的一向不见?”这分明是当初应伯爵在街上看见一向在家避祸的西门庆,问他如何一直不见的“装不知道”的口气。敬济也与他称兄道弟,完全是西门庆当年对待结义兄弟的口气。敬济与其狐朋狗友宛然是“小结义”,只不过敬济没有西门庆的能力,所以一直不成气候而已。

    敬济告诉陆秉义自己一船货物被杨光彦拐去,落得一贫如洗:“我如今又好了,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备府中。”这句“我如今又好了”,可怜和九十三回中对冯金宝所说的话一模一样。敬济生涯几次大起大落,两次陷入牢狱,两次做要饭花子,一次做道士,但是无论如何不能醒悟,只是一个“我如今又好了”说过数次,其中有多少痴迷!

    陆秉义告诉陈敬济,杨光彦拐走敬济财物之后,在临清码头上开了一家酒店,吃好穿好,“把旧朋友都不理”。只这一句话,我们便知道为什么他会如此积极地为陈敬济出谋划策对付杨光彦:陆秉义想必是杨大郎“不理”的旧朋友之一。又对敬济说“夺了这酒店,再添上些本钱,等我在码头上和谢三哥掌柜发卖。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账目”云云。陆二哥其人,活脱脱跳到纸上矣。《论语》里面所谓“为朋友谋而不忠”,就是指这等表面上是为朋友谋利,实则借机为自己谋利者。谁说《论语》所提倡的德行是容易做到的呢!都说中国社会是儒家社会,但是又有谁可以大言儒家的理想曾经有一天成为过社会的现实呢!

    敬济以守备府的名义,向提刑所两位提刑告状。如今的提刑,一是西门庆昔日的同僚何千户,一是张大户的侄儿张二官,读罢状子,立刻“要做分上”,把杨氏兄弟下到狱里,为敬济追回数百两银子。这其实也是公平的,因为杨氏兄弟的确吞没了敬济的货物。然而,正如这部小说多次向我们展示的,在一个社会,最悲哀的事情,不是邪恶借助人情与贿赂得以施行,而是就连正义,也必须借助人情与贿赂才能施行。

    二两个五姐与两个六儿

    此回后半,开始韩爱姐的故事。这个故事与冯梦龙《古今小说》(《喻世明言》)中的《新桥市韩五卖春情》雷同,已经被很多学者讨论过,然而,通过仔细的对比,我们会发现两个文本存在许多的差异,而这些差异对于理解《金瓶梅》这部长篇与冯梦龙的短篇都是很重要的。

    敬济自从夺来谢家酒楼,每隔三五天便来算账做买卖。三月清明这一天,敬济在酒楼上,“搭扶着绿栏杆,看那楼下景致,好生热闹”(一年前,敬济被张胜找回守备府也是在三月,当时敬济正倚着墙根向着太阳捉身上的虱子)。此书前半特写元宵与重阳,后半特写清明与端午:元宵是热闹趋于冷淡,重阳是西门庆与瓶儿聚散的契机;清明是冷淡中有盎然春意,端午是爱姐生日也。

    敬济眺望景色时,遇到从东京逃难来的韩道国、王六儿夫妇和他们嫁给翟管家做妾的女儿韩爱姐。原来蔡京被劾,家产抄没,翟管家下落究竟如何书中没有交待,想必也是树倒猢狲散,非死即流放。韩道国必写其“掺白须鬓”——与第三十三回中“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满面春风”相对照,写出世事沧桑。而爱姐已经从一个“意态幽花闲丽,肌肤嫩玉生香”的十五岁天真少女成长为一个“搽脂抹粉,生的白净标致”,一双星眼顾盼生情的二十余岁的少妇了。

    话本小说中的女子排行第五,故称韩五姐,本名赛金,又被父母叫作金奴。《金瓶梅》中韩道国与王六儿的女儿,因为出生在五月初五端午节,因此被称为五姐,又叫爱姐。这里的问题是,倘使《金瓶梅》借鉴了话本小说,则我们必须假设作者早在第三十三回韩道国第一次出现时,就已经想好将来要使用话本故事,故此特别安排道国姓韩,以便使得韩五姐的姓名与话本小说符合。此外,两个文本虽然时时有重合处,也时时有分离处,往往几句重合,下面几句又分离。那么,这样的做法,的确比作者本人凭空虚构还要费力。但是如果话本借鉴《金瓶梅》,一短一长,就不消像《金瓶梅》借鉴话本一样,提前数十回安排人名,以求后来的符合。而且短本摹长本,剪裁容易得多。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假定话本小说借鉴了《金瓶梅》呢?我们从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中知道,冯梦龙在1609年就看过《金瓶梅》的抄本,而且十分喜欢。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二者都来自第三源泉。

    两个文本的重合,在于敬济(话本中的吴山)看到一家人搬入自己酒店的空房,因为看中了其中的年小妇人而转怒为喜(有些像当初西门庆被金莲放帘子打到头,本来要发怒,看到金莲之后转怒为喜)。韩五姐与母亲都是暗娼,五姐以拔下敬济头上的金簪而勾引敬济(吴山),后来敬济(吴山)在家,五姐写来情书,送给礼物,敬济(吴山)回信赠银,后来借口酒店算账,再次相访。

    两个文本在细节与文字上其实存在很多差异,举不胜举,只拣几样比较重要的。比如话本中的男主角吴山有苦夏之病,在家灸艾火,许久没有来看望五姐;但《金瓶梅》只言敬济被妻子留住不放,而且“一向在家中不快”而已,并以来找爱姐为“避炎暑”。如果话本小说真的来自《金瓶梅》,那么吴山灸艾火甚至还很有可能是从爱姐的名字以及敬济身体不快和避炎暑的说法而产生出来的联想。韩五姐赠送的礼物,《金瓶梅》作鸳鸯香囊一个,青丝一缕,则是话本所无。这个鸳鸯香囊敬济一直带在身上,敬济被杀后,他的妻子便把香囊也殓在棺里了,成为韩五姐爱情的象征。话本小说里,五姐所写的情书特地点出“兹具猪肚二枚”;但在《金瓶梅》中,五姐没有送猪肚,而送了“猪蹄、鲜鱼、烧鸡、酥饼”数样食品,在五姐的情书中略作“兹具腥味茶盒数事”,措辞比话本的情书典雅了许多。又《金瓶梅》中爱姐的情书有一新鲜比喻,道:“君在家自有娇妻美爱,又岂肯动念于妾?犹吐去之果核也。”还有“不能顿生两翼而傍君之左右也”一语,也是话本之情书所无。但是加上这两句,精彩顿生,比话本中程式化的情书要生动了许多,陈敬济的答书反而大大不如。陈敬济的回书则较话本多了一首打油情诗,写在一只手帕上面,后来被爱姐拿出当作表记,以取得春梅和翠屏对她的信任。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金瓶梅》中的韩五姐,实在比话本中的韩五姐要更聪慧、更文雅风流。而且最关键的,是对敬济有真感情:虽然我们读者现在还不知道这是否又一个冯金宝,但观照后文,我们知道爱姐的情书与眼泪与相思都是真正从心上流出的。

    《金瓶梅》中的韩五姐,与潘五姐潘金莲有很多相似之处:一方面作者明说在陈敬济看来,韩五姐会弹唱,能读书写字,“就同六姐一般,可在心上”(这里特用六姐称呼金莲,是为了和韩五姐区别);另一方面,金莲是西门庆的众多女人里面唯一会读书写字,唯一给他写过情书的(第八回,第十回),后来又频频写情书给敬济以传情。至于送上青丝一缕,鸳鸯香囊一个,则又俨然得自金莲的镜像王六儿的传授:西门庆临死前,王六儿送给他的正是以青丝缠为同心结的两根锦带(映照潘六儿的白绫带)和一个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因此,《金瓶梅》中的韩爱姐,既是两个六儿的影像,也是她们的翻案:爱姐与陈敬济的遇合虽然和金莲与西门庆的遇合十分相似,也和王六儿依靠色相养家之目的相同,但是动了真情,爱上敬济。敬济在时,不肯接别的客人,敬济死后,一心为之守节,甚至不惜为此刺瞎一目,则不仅与两个六儿正好相反,也远远不同于话本小说里面的韩五儿了。

    爱姐的名字颇有深意,但是首先是一个应节的名字:爱谐音艾,爱姐生在五月五日端午节,旧俗这一天家家户户以艾草扎为人形,悬在门上,以除邪气;或采艾草制成虎形饰物,佩带在身上除邪;或剪彩为虎,用艾叶贴在上面,这便是第五十一回中李瓶儿为官哥儿做的“解毒艾虎儿”。中医用艾炷熏灸穴位,称“艾灸”“艾焙”,治疗疾病。因此,张竹坡认为爱姐的名字富有象征意义:以“艾火”治病,以比喻改过,而艾(爱)火尤可治疗淫佚,因为真正的爱情是之死矢靡他的。

    韩道国在第三十三回首次出现时,也正是湖州丝绵客人何官人第一次出现时。当时,正因为何官人发卖给西门庆五百两丝线,西门庆才在狮子街开起绒线铺,用了韩道国做伙计。韩道国、王六儿、何官人、西门庆的命运,始终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此回,王六儿认出陈敬济,依然以“姑夫”称之;何官人则勾搭上了王六儿。

    按照词话本所说,王六儿已经“约四十五六”(绣像本作“年纪虽半”——将近半百之意),但风韵犹存,依然“描的大大水鬓,涎邓邓一双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鲜红嘴唇”,“约五十余岁”的何官人看在眼里,便料定“此妇人一定好风情”,真是所谓的会家看门道者。六儿的年龄,在古典小说中所描写的放荡女人里,算是相当惊人(除了《如意君传》中的武则天之外),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却根本不算什么。何官人与王六儿打得火热,以致下回遭地头蛇刘二的骚扰:这种中年的买淫与卖淫,又是找的私窠子,韩道国甚至在一边陪酒,还帮着去外面买果菜,全无少年公子在青楼寻花问柳的艳丽风流,极为暗淡和写实。作者真是能写,敢写。比起这部书来,无数才子佳人传奇小说都好似哄幼稚园小朋友的童话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