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春梅姐游旧家池馆 杨光彦做当面豺狼 (春梅游玩旧家池馆 守备使张胜寻经济)-《秋水堂论金瓶梅》

    一鬼王头,菩萨面

    此回借春梅故地重游,悼亡感旧,写出西门庆花园的荒凉景象。花园者,是金、瓶、梅三人的栖身之地,是西门庆、金莲、瓶儿、蕙莲、桂姐、春梅、如意云雨欢会的所在。难怪春梅与月娘一席感叹兴亡盛衰的谈话,重点集中在“床”上:床是云雨之所在,也是艳情的象征。金莲的床、瓶儿的床,都在第二十九回中写出:彼时吴神仙刚刚相面完毕,春梅相得好,心中欢喜,西门庆扶着她的肩膀来找金莲,金莲正在那张新床上午睡。如今已经人去楼空。金莲的床陪送给了玉楼,可以想见玉楼与李衙内的春光旖旎。至此,第二十九回的预言已全部应验。

    春梅来看园子,先走到李瓶儿这边,后来到金莲这边:料想金莲的房里必然野草荒凉,伤心惨目,所以似乎可以在瓶儿处先做一番心理准备;而越是到了跟前,越是心里有些畏惧,越是要想办法延宕一番。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就是这个意思。

    这样销尽人世炎凉念头的今昔对比,还是不能阻碍月娘“递酒安席”“安春梅上座”的举动。园子的荒凉固然是十分悲哀的景象,但是庭院的荒芜与月娘炎凉举动之间的对比,还有春梅的“一朝得意”,其实比人去楼空的“千古伤心”更加令人觉得可哀。

    此回花园一赋,与十九回花园刚刚建成时的一赋对比。众多地名,必定要特特点出卧云亭、藏春阁:藏春阁雪洞书房固然是一个重要的地点,卧云亭也是众妻妾常常下棋之处,又特与春梅相关:二十七回中,金莲在葡萄架下与西门庆云雨,春梅远远看见,便走到假山顶上卧云亭那里弄棋子耍子,映出少女的一腔不快。而西门庆大踏步去把春梅擒了回来,轻轻抱到葡萄架下,后来春梅直待西门庆睡着,才悄悄从藏春阁雪洞走开。如今,却都成为狐狸与黄鼠往来的去处了。然而十九回中的花园一赋以“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二句结尾,似乎可以用作《金瓶梅》尤其是绣像本《金瓶梅》的小结:盖万紫千红之中,无不埋伏着鬼王的阴影,作者要求于读者的却不是菩萨面(如果是菩萨面,则作者在二十八回明言金莲打扮得犹如活观音一般),而是菩萨心。

    敬济再次沦落,亏得一个“精着两条腿,

    着蒲鞋,阿兜眼,扫帚眉,料绰口,三须胡子,面上紫肉横生,手腕横筋竞起,吃得愣愣怔怔”名唤“飞天鬼侯林儿”的人物救济,安排在城南水月庵做土工,起盖迦蓝殿。敬济所做的工程,所遭遇的人物,正是菩萨、鬼王余意。

    侯林儿直把敬济作为老婆相待:“我外边赁着一间厦子,晚夕咱两个就在那里歇,做些饭打发咱们的人吃,把门你一把锁锁了,家当都交与你,好不好?”敬济立刻答说:“若是哥哥这般下顾兄弟,可知好哩!”到这个地步,敬济只忧虑这工程做得长远不长远,唯恐哪一天工程做完了,又该流落街头了。而侯林儿把一间破厦子里的东西称为“家当”,郑重其事地把钥匙交给敬济掌管;又写在铺子里吃饭,侯林儿问陈敬济吃面还是吃饭,“面是温淘,饭是白米饭”。敬济答曰我吃面,遂叫了两碗面上来。这真是像绣像本评点者说的,穷话富说,说得可笑。而越是穷话富说,越显得彻骨地贫穷。

    此书自始至终写吃酒,直到在这个小酒店里,量了两大壶“时兴橄榄酒”,两个说话之间,你一盅,我一盏,把两大壶都吃了。第三十八回中,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吃酒,嫌他家自造的菊花酒殽香殽气的,没大好生吃,来到李瓶儿房里,特意命取葡萄酒来。同回又写在王六儿家,嫌她打来的酒不上口,特意带来一坛竹叶青。哪里想到昔日每餐陪侍的女婿,如今在小酒店吃橄榄酒乎。郑培凯在《金瓶梅词话与明人饮酒风尚》一文中考证《金瓶梅》饮酒种类极详审,可惜未谈到此处的橄榄酒。侯林儿只吃了一碗面,敬济倒吃两碗,正照第五十二回中,西门庆请应伯爵、谢希大吃面,两人登时狠了七碗,而西门庆两碗还吃不了的情形。善于效仿的《红楼梦》特意写出一个刘姥姥,正是为了借刘姥姥陪衬宁荣二府的豪华气象——每写贾母、宝玉、姐姐妹妹们吃饭,必以“油腻腻的,谁吃这个!”或“只用汤泡饭,吃半碗就不吃了”出之,而刘姥姥则动辄吃去半盘子。

    水月庵头陀叶道为陈敬济相面,不仅补足以前只有陈敬济不曾被相过面的漏洞,而且再次与第二十九回相照应,造成结构上的和谐。

    二金八吉祥儿

    春梅给孝哥儿一副金八吉祥儿做生日礼物。金八吉祥儿是佛家八种宝物,过去常常被当作织物上的花纹图案,取其吉祥之意。这八种器物分别是法轮、盘长(百结)、舍利壶、莲花、天盖、宝伞、金鱼和法螺。法螺唤醒众生,提醒信徒祷告;金鱼取其“有余”;宝伞与天盖都寓言保护;莲花出污泥而不染,也是西方净土供佛的花;舍利壶或净瓶象征纯洁或生命之雨露;盘长(百结)意谓长生不老,佛对人连绵不绝的关爱慈悲……这种金八吉祥,想必是用金做成的八种小饰物结在一起,佩戴在小孩子身上以求吉避邪。月娘好佛,这种饰物可谓投其所好,是春梅颖悟的地方(因为除了金八吉祥,还有普通的八宝或者道家的吉利物八仙可以给),但是也预兆了孝哥出家的命运。

    本书最后一回,写孝哥实则是西门庆转世,每读至此,回味孝哥两次见到春梅,月娘要他唱喏便唱喏;如意儿抱他去金莲坟上看望,回来就发热发烧;在印子铺里见到敬济,便“哇哇的只管哭”:种种反应,都不由得让人好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