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上西楼-《一世枕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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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许久没有人和我说天界了,桦音一直以为我这是无稽之谈,我也鲜和他说天界的往事。如今沧弈主动提起这些,我自然乐意接话,我说:“天上哪里都好,尤其是天河,你还说那里美得蚀骨销魂,让我少去看。”

    “我?”沧弈满是笑意,“原来我也是天上的人。”

    “是啊,你是天上的沧弈仙君,住在枢云宫里,我历劫之前一直住在你宫里。”

    “那我在天上时是什么样子的?”沧弈又道,“是插科打诨,还是冷若冰霜,还是别的什么样子?”

    我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大约是几者兼有吧,平日里有一点凶,但是刀子嘴豆腐心,从来没罚过我。对了,你还有一个仙娥叫采星,还有,你经常帮红鸾司的仙女姐姐写婚书。”

    我在他手心写道: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

    我说:“喏,就是这两句。”

    “写婚书啊,”沧弈想了想,然后直视我的眸子问,“我可曾给你写过?”

    心跳恍然漏了一拍。

    我赶紧正襟危坐,摇头:“没,没有写过。”

    “那就奇怪了。”沧弈道,“倘若我们在天界相识,想必那时我就已经十分喜欢你,怎么可能没给你写过?”

    “没有,没有。”我慌张地摆摆手,“你在天界从未动过情爱的心思,从来都没有!”

    “那就坏了。”沧弈看着我,轻笑道,“如今动了情,怕是以后都忘不了了。”

    马车突然在此时停下,我听见车夫在外面说:“殿下,咱们到了。”

    我没敢看沧弈的眼睛,抢先一步跳下马车。迎面是一个穿月白色衣裳的少年,约莫比桦音略小两岁,五官清秀得很,他见了我先是一怔,然后朗声道:“末将栾令,不知这位姑娘是……”

    沧弈跟着出来,回答道:“她是我朋友,叫素绾。”

    “正是,正是!”我点头答应。

    我见到一座巨大的山门,上面镌刻着“乘月山庄”四个大字。

    “今日来得晚了,”沧弈与栾令说,“回去时不用备马车,你去营房牵几匹好马。”

    “素绾姑娘可会骑马?”栾令注意到一旁的我,问道。

    我吭哧半天:“不会。”

    “追风生的那匹小马驹呢,如今也能跑了吧?”沧弈问道。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十分熟稔,甚至一匹马都了如指掌。

    栾令“哎”了一声:“我把那匹小马驹给素绾姑娘备下。”

    “那我和你一起去看马驹吧。”我当然不傻,跟着沧弈碍手碍脚的,倒不如找个机会自己摸索地形,于是便自告奋勇跟栾令去马厩。

    沧弈什么都由着我,便嘱咐栾令照顾好我云云,随后独自进了乘月山庄正堂。

    “我还是第一次见殿下带女子来乘月山庄呢。”栾令道,“依在下看,素绾姑娘不是殿下的一般朋友吧?”

    “那你还真猜错了,”我说,“就是一般朋友。”

    栾令笑而不语。

    “你好像很敬重沧弈?”我问他。

    栾令的表情便严肃起来:“那是自然,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必当十分敬重。”

    “救命之恩?”我不解。

    栾令冷呵一声:“当朝皇帝杀我栾家一百七十余口,唯独活下我一个,所幸殿下救我于水火,让我有报仇的机会。”

    当朝皇帝?我不可思议地问:“你是说桦音?”

    栾令点头,目光中满是仇恨。他说:“仅仅因为我爹不愿成为他的党羽,他便想方设法肃清朝堂,那年我妹妹还不到五岁,便惨死在他的屠刀下。”

    他口中的那个,是我完全不认识的桦音。

    “你会不会弄错了?”我试探地问。

    “桦音的模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他说,“我母亲跪在地上恳求他放过栾家,可是……”

    栾令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殿下把我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他告诉我,活着,就会有希望。”

    “所以你留在乘月山庄,是为了报仇?”我又问。

    “我每晚都能梦到我母亲,梦到我妹妹,”栾令终于点点头,眼中写满坚定,“我等这天已经等了三年,栾家一百七十口人不能白死。”

    我没有资格劝他。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马厩前,栾令指着里面一匹纯黑色的小马驹,对我说:“这是乘月山庄最好的马驹,它的母亲是西域正统的汗血马,整个邺城也不见得找出一匹。”

    栾令把马驹牵到我面前,我见那小马温驯地低着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通体乌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微蓝的光泽。

    “它母亲叫追风?”我问栾令。

    栾令点点头。

    “那它有名字吗?”我又问。

    “它太小了,所以没人惦记着起名字。”栾令回答。

    “哦,”我眼珠一转,“既然没有名字,那我给它起一个吧。”

    栾令笑道:“姑娘若是愿意,自然可以。”

    “你看你,又肥又胖,黝黑黝黑的,黑得都能发蓝光了。”我拍拍小马驹的后背,“那你就叫蓝胖胖好不好?”

    栾令可能万万没想到,我居然会起出这么没文化的名字,便略有些迟疑地问我:“姑娘确定要叫‘蓝胖胖’?”

    我“啊”了一声:“又蓝又胖,刚刚好配它。”

    “什么蓝胖胖,真是胡闹。”沧弈在我身后道。

    我吓了一跳,心想这沧弈怎么走路连个声儿也没有,又听沧弈道:“从今日起,这马驹叫怀碧。”

    “怀碧?”我吐了吐舌头,趴在马驹耳边小声亲昵道,“这名真难听,还是蓝胖胖好。”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栾令苦涩一笑,“殿下此言另有深意。”

    沧弈也没说什么,只道一句:“你没忘就好。”

    栾令重重点头:“栾令不敢忘。”

    “阿绾好像从未骑过马,”沧弈挑眉看我,“不如骑着马驹与我在乘月山庄逛逛?”

    “乐意奉陪。”我道。

    栾令骑上马为我示意,对我道:“素绾姑娘一定要踩稳马镫,拽紧缰绳,切莫不可大意。”

    蓝胖胖也就一人高,骑在它身上并不是难事,我耀武扬威地对沧弈道:“你看,我这么聪明,说学会就能学会。”

    因为在马车上与他说了天界的事,再加上刚刚听了栾令讲给我的故事,我莫名对他有了一丝好感。

    “走吧。”沧弈拽了拽缰绳,马儿便温驯地往前走。

    我亦学着他拽了拽缰绳,说:“蓝胖胖,你可千万不能给我丢人,追上沧弈,快点。”

    蓝胖胖好像能听懂我说话似的,紧跟着追上沧弈。

    “乘月山庄还真是一处风水宝地,”我与他道,“这山庄,你修了多久了?”

    “前前后后,有十年了吧。”沧弈说。他的目光看着远方,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连绵不绝的群山。

    “十年啊,”我“啧”了一声,“也就是说,你还在戍边时,就已经着手修建乘月山庄了?”

    原来他十年前就含着这样的狼子野心?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沧弈突然笑了,轻声说:“我曾想着,与相爱的人久居乘月山庄,再不理这凡尘世事的。”末了,他微微地叹,“只是我那时并不知道,凡人是敌不过宿命的。”

    栾令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保持着一个相对较远的距离,并不上前。

    “你为何那么喜欢桦音?”沧弈回头问我。

    我想了想:“大约是在天界欠了他一片鳞的恩情,所以心心念念,成了执念。”

    “哦,”沧弈哑然失笑,“倘若那片鳞是我的就好了。”

    他说:“我也不知为什么,就像着了魔似的。三年前在灵隐寺第一次看见你,我便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命格里注定了一样。”

    “我很后悔,那日在茶楼带你凑热闹。”沧弈好像是在回忆那个对弈的午后,“这三年里我常常想,如果那天你没见到桦音,是不是就会爱上我。”

    我心头一阵刺痛,随即涌上一种复杂的情感,这种滋味难以言表,它有点苦,有点难受,却找不到一个源头。

    后来我才知道,这便是伤情。

    栾令在后面突然大喝一声:“什么人?”

    沧弈勒马停住,我见山上蹿下来七八个神秘人,都穿着宝蓝色衣裳,戴着铁面具看不清模样。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沧弈滚鞍下马,一并将我从马上拽下来,道:“你先躲起来,刀剑无眼,我怕伤了你。”

    栾令自腰间抽出燕字双刀,与那群蓝衣人厮打在一起,沧弈无称手的兵器,索性劈手折断一截树枝为剑,他们俩这才勉强与那些蓝衣人打成平手。

    正在这时,一支银镖突然径直朝我飞来,我吓得愣在原地,索性闭着眼睛等那支镖打在我身上,没想到半天也没觉出疼,再睁眼一看,沧弈正捂着肩膀挡在我面前,那支银镖死死钉在他用手捂住的地方。

    那群蓝衣人见沧弈受伤,纷纷作鸟兽散。栾令要去追,却被沧弈制止,终于默默地退回来。

    “沧弈……”

    我上前想要将那飞镖拔下来,没想到沧弈摇摇头,呵斥我:“住手。”

    “可有受伤?”他问我。

    “没有,我什么事都没有。”我道,“我帮你把那镖拔出来,你忍着点疼。”

    “叫你别动就别动。”沧弈对栾令道,“带我回庄子,在大夫来之前,你们俩谁也不许碰这银镖。”

    他说:“这镖上有毒。”

    的确,我见那银色的镖身上淬满了宝蓝色的毒药。

    “可是,”我咽了口唾沫,吓得一个劲发抖,只不停地说,“沧弈,你千万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

    栾令对我道:“素绾姑娘,我去庄子叫马车过来,你与殿下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好,你快去,快!”我恨不得手脚并用把他推上马,回头看时,沧弈已经靠着岩壁勉强支撑。

    “你千万不能有事啊。”我扶沧弈坐下,眼睛莫名有些发酸,我想起在魔界击杀梼杌时,他那么坚定地把我护在身后,在天界时,不顾一切救我出天牢……

    我说:“一次是在天界,一次是在魔界,这次又在人间,你就这么喜欢让我欠着你吗?”

    “闭嘴。”沧弈闭上眼睛不看我,“真吵。”

    看看,平日的温柔果然是装的,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他的本性果然是喜欢骂我。

    “我就吵。”我说,“我不能欠着你了,我只有一条命,还给恩公都不够,还要拆出一半给你。”

    沧弈艰难地牵出一丝笑来:“怎么,心疼我了?”

    “这不是心疼,”我抹抹快要溢出眼眶的眼泪,“这是愧疚。”

    栾令终于带着马车回来了,我看着他把沧弈扶上车里,我问:“大夫找好了吗?”

    “栾令办事,请姑娘放心。”他说。

    沧弈咳出一口血来,而后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迹,他斜靠在我肩上微微阖目,问栾令:“可查出是谁?”

    “他们来自明衣楼,是皇帝的人。”栾令一字一顿道。

    “桦音?”我摇头,为桦音辩驳,“不可能,恩公没这么大的能耐,肯定是你们搞错了。”

    “恩公?”栾令的表情立刻五味杂陈,他警觉地问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和皇帝是什么关系?”

    沧弈轻轻道:“栾令,不许难为她。”

    栾令便不再追问,只是对我的态度冷漠了许多,他说:“你可真是天真,你以为那皇位随随便便就坐上去吗?”

    他又问我:“你可知道‘明衣楼’?”

    我摇头。

    “就像殿下的乘月山庄一样,明衣楼便是桦音豢养死士的地方。”栾令说,“你刚才见到的那些,正是桦音一手调教出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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