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上西楼-《一世枕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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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并南王府门前停下,沧弈先我一步下轿,朝我伸出手:“我们到家了。”
“这是你家。”我道。
我又不需要他扶,便自己跳下马车。
沧弈愣了愣,横在半空的手有些尴尬,他讪讪收了手,与我一前一后进入王府。
瑶歌从正堂扑出来,往我身上一靠,嬉笑道:“小素绾,多日不见,近来过得如何?”
“你昨天难道不在宫里吗?”我故意问她,神色也是冷淡疏离的。
瑶歌当然清楚我的意思,支支吾吾半天,道:“我那不是为了办别的事嘛……”
“我给你准备了饭菜,你肚子饿不饿?”她拉着我的手往花厅走,一边走一边与我讲最近的琐事,絮絮叨叨半天。
我只是默默听着,一言不发。过了许久,瑶歌终于察觉到我的安静,问道:“小素绾,你怎么了?”
“我刚回了一趟安和侯府,心情不太好。”我如实回答她。
“因为夫人?”瑶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她只不过去渡下一世轮回了,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这就是我们与凡人不同的地方。”我用手指着她心口,“即使知道她是去轮回,凡人这里也会痛。”
“那我死了,你这里会疼吗?”瑶歌眼珠一转,反问我。
“应该会吧。”我思考良久,“这大千世界,我也只有你一个朋友了。”
“朋友啊……”瑶歌默默重复了一遍,嘿嘿笑着,“我倒没有很多朋友,千年前有一个,不过后来死掉了。”
我咋舌,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死亡说得这么轻松。
“她死时叫我不要伤心,我当然听她的话。”瑶歌叹了口气,“从此以后我就没什么朋友了。”
无悲无伤,便是长生又如何。
我很可怜瑶歌。
不多时,沧弈便来到花厅,问瑶歌是否将我的住所准备妥当。
“那是自然,我特意把小素绾安排在别院,图着清净些。”瑶歌得意扬扬着,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我道,“你缺什么用什么,直接找我就好,千万别自己乱走。”
“为什么?”我不解。
“你别管这些,”瑶歌道,“总之别乱走就是了,要是觉得无聊就来找我,想上街也可以来找我。”
我哼哼哈哈点头,既然她不愿多说,那我自然也不多问。在宫中这么久,我早养成这样的习惯。
“左丞的事情还有许多需要我料理。”沧弈对瑶歌道,“今日就不用等我用晚饭了,你和阿绾先吃,知道吗?”
他叫我阿绾的时候,语气总是特别温柔,连眸子里都含着情。
如果他不想着谋反,不想着伤害恩公,至少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
“带我去别院吧。”我对瑶歌道,“今天坐了一上午的马车,我有些累。”
“好!”瑶歌对我笑,那双极美的眼睛眯成两条线,“晚上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吩咐下人去准备。”
我道:“清淡点就好,其余的随你安排。”
瑶歌引我进别院,这里虽然略为偏僻,但胜在清幽雅致,有花有树,有假山流水,叫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我猜你一定喜欢这个地方。”瑶歌把小屋的门推开。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瑶歌已经把一切布置妥当。
“你先休息,觉得无趣就来叫我。”瑶歌指着书桌旁的一架书,“或者看书也成,这都是我挑来给你解闷的书,有《淮南子》,还有《山海经》,都是我向那些凡人打听来的,你看着玩便好。”
我看着瑶歌叽叽喳喳的模样,笑着道:“你现在与我初见你时一点都不一样,终于变得浑身都是烟火气了。”
“沾些烟火气也挺好的啊。”瑶歌说,“我以前在魔界的时候,日日板着脸,谁见我都怕。”
她继续道:“其实也不是我想板着脸,我一个护法嘻嘻哈哈太不像样子了。但现在是在人间,谁也不认得我,自然就无所顾忌。”
她到了凡间变得更快乐,为何我却只学会伤心?我有些头疼。最近奇怪的问题越来越多了,大多是我解释不清的问题,又不能求教别人,只有自己揣在心里慢慢地品。
“得了。”瑶歌摆摆手,“我不在这儿扰你清闲了,你快些休息吧。”
她走了,别院里终于只剩我一个。
我将屋里的东西照自己心思排放整齐,突然见到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扑棱着翅膀往我的别院里飞来。
鸽子停在我门前,任凭我怎么赶也赶不走,我终于看清,原来它的爪上绑着一张字条。
我将字条取下来展开,映入眼帘的是桦音熟悉的字迹,唯有寥寥一句: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我想起桦音许久以前对我说过,他养了一只极其聪慧的信鸽,想来便是它了。
四下寻摸一番,我终于找到一只鸟笼,放飞了里面的画眉鸟,将那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放进去。
我不舍得让它飞回去,倘若它飞走,我与恩公的联系又要断了。我下定决心,除非是一定要告诉恩公的事,否则绝不会让这只鸽子随意飞回去。
我想起瑶歌说的“不能在府中乱走”,心下蹊跷得很:莫非是并南王府藏着沧弈图谋造反的证据?
想到这儿,我更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并南王府细细查探一番,若是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也可以助恩公一臂之力。
但我没想到并南王府竟然这么大,刚一进后园,我只看见成片的翠竹交相遮掩,之后我又左转转右转转,终于不负众望地迷路了。
我等了半天,终于看到有洒扫的婢女经过,刚要开口问路,谁知她们见了我纷纷咬耳朵道:“这不是王爷带回来的那个宫娥吗?”
“听说这女人在宫里就变着法地迷惑皇上,来了咱们王府,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乱子。”
“可不,也就是咱们王妃心眼实,对她如此好。”
我愣了愣,将问路的话咽回肚子里。
我自诩问心无愧,流言蜚语一概不惧怕,可是没想到这些带着刀子的话暴露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怯懦了。
在世人眼中,我是狐媚子,是一个令皇帝三年不娶的妖女,秽乱宫闱,迷惑君主。比起真相,这些话更能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也更让人觉得可信。
天界亦如此,凡界亦如此,何其荒谬可笑。
我不知用了多久才走出后园,只记得刚一进正堂,便看见两张草席卷着不知什么东西,上面沾了脏兮兮的血,已经有些发黑了。我上去踹了两脚,一个浑身是伤、血肉模糊的人从里面滚了出来,她还没死透,甚至伸出两只手抓住我的裙角,她说:“救我……”
我吓得瘫坐在地,依稀辨认出,这是今日在后园骂我狐媚惑主的婢女之一。
“这是沧弈的意思。”瑶歌把我扶起来,“他刚刚回来取折子,正碰见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讲你坏话,便一并乱棍打死了。”
我胃里一阵阵恶心,喉咙里直泛酸水,直到我看见裙角还沾着那个婢女的血,终于受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瑶歌赶紧招呼人将那两个婢女扔出去,关切地问我:“要不你还是歇歇吧。”
“我没胃口,晚饭就不必叫我了。”我挣脱她的搀扶,撑着墙独自走回别院,进屋时余光瞥到桌上的铜镜,这才看到自己惨白如鬼的一张脸。
这样的手段,与他叫我阿绾时全然不同,我很害怕,仅是说错一句话便落得如此下场,更何况他的政敌桦音?
我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臂弯里,意识到自己在抖。我仿佛看见那草席里是恩公,他绝不会抓着我的衣角让我救他。
我害怕。
天渐渐黑了,我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天边偶尔划过的闪电与雷鸣,我不敢抬头,只要抬头就会看到那个被乱棍打死的婢女,暴雨敲击着青石板,仿佛是嘈杂的脚步声,我不敢想了……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我在臂弯中睁开眼,只见雷电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一盏温柔的烛光在我身边点燃,是沧弈举着烛台半跪在我面前,他说:“阿绾,我想着你会害怕,所以提前回来了。”
沧弈见我一言不发,追问道:“你在为那两个婢女生我的气?”
“你为我泄愤,我没资格生气。”
我说:“我是害怕。”
“怕我吗?”
我没肯定,也没否认。余光瞥到那只鸟笼,鸽子歪着头注视我们俩,眼睛亮晶晶的。
但我没想到事情远没有结束,第二日吃早饭的时候,有一个穿青衫的干瘦男子突然冲进来,手持长剑横在自己脖颈上,信誓旦旦地和沧弈说道:“臣听闻王爷将这妖女带回王府,今日以死请柬,请王爷诛杀此女,切莫影响王爷筹谋的大业!”
瑶歌小声与我耳语:“我叫你不要乱走,就是怕撞见他们。”
“他们?”我左右看了看,唯独只见那青衫男子一个人,便好奇地问,“谁是……他们?”
“这是沧弈豢养的幕僚。”瑶歌说。
我点点头,再不多言语。
沧弈用汤匙舀了一口肉粥,尝过后眉头一皱。
“咸了。”他面无表情,仿佛没看到那个以死相逼的谋士。
我跟着尝了一口,明明味道不咸不淡正好,怎么突然说咸了呢,沧弈的口味竟然这么刁钻?
瑶歌赶紧道:“那明天我让他们做得清淡些。”
“我不是说粥,”沧弈把碗筷往前一推,将目光移到那青衫男子身上,“我是说人。”
哦,我这才了然,原来他说这人太闲了。
“那以你所见,当如何?”沧弈问他。
青衫男子放下剑,说道:“这女人和皇帝纠葛不清,难保不是皇宫派来的奸细,不如快刀斩乱麻,杀了她。”
“呵!”沧弈站起身,抬脚踹飞那柄剑,我见他自腰间抽出明晃晃的佩剑,手起刀落,将那青衫男子抹了脖子。
甚至连呻吟都没有,那青衫男子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好像一个布袋子似的。
我低下头不敢看。
“将他丢在乱葬岗,以儆效尤。”沧弈细细拭去剑锋上的血迹,若无其事地对下面吩咐道。
瑶歌大睁着眼,显然没想到沧弈会杀了谋士,她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道:“杀了两个婢女还则罢了,如今又亲手杀了谋士,世子是疯了不成?”
“造谣生事,不杀难道留着?”沧弈用目光扫视在屋里伺候的婢女,“你们也看到了,若有造谣生事者,婢女也罢,谋士也罢,都是死。”
我从心底为那个幕僚感到可悲,其实他什么也没说错,我来到并南王府的确是为了做桦音的耳目,每一桩每一件都被他猜着了。他只是没猜到,沧弈对我的信任和喜欢,远远大于对他的需要。
“杀了一个他倒无所谓,那府中其他的谋士呢?”我从未见瑶歌这样厉声厉色,“过不上一天,邺城就会传出并南王为了女人杀死谋士,到时候谁还愿意来为世子做事?”
“并南王府不缺一个谋士。”沧弈冷哼一声,“同样,并南王府也不缺一个王妃。”
瑶歌如遭雷击,脸色登时变作灰白,我见她摇摇晃晃险些摔倒,刚想起身扶着她,却被沧弈拽着胳膊拉起来,道:“随我出去。”
外面的婢女见了我和沧弈在一起,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有几个甚至在瑟瑟缩缩地发抖,显然是平日没少说我的坏话。
“你不必为那个谋士自责。”沧弈道,“他是桦音的人。桦音在我身边安插了那么多眼线,只有他活得最长。今日故意用这样的方式向我证明他的真心,倒不如我直接成全了他。”
我不语。
“阿绾,有时我真不知道如何爱你。”沧弈诚恳道,“或者,你来做我的王妃,如何?”
“我不要。”这三个字,我说得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
沧弈“嗯”了一声,显然已经猜到这个答案,所以并不是很失落。
我见门口停着马车,便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看我的兵。”沧弈说,“那地方风景不错,顺便与你散散心。”
我早就猜到,他既然豢养着谋士,自然手下有不少死士。其实我不懂,为什么他要带我去看这些,他难道对我就没有半分起疑吗?
但是,我没有拒绝,我乐意为恩公摸清沧弈的底细。
马车出了邺城,向一处偏僻的山涧行去。我一路盯着窗外,试图记住这条路,以便回去时更好地给恩公通风报信。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他。
沧弈往窗外瞟了一眼:“这是翠岭山。”
翠岭啊,我忍不住多瞟了几眼。记得那日去魔界取梼杌之眼时,我与沧弈从翠岭山上飞过,那时我在云上,见众生皆是微渺,如今我行至翠岭山脚下,才知道这山如此高大。
山路陡峭,马车颠簸不稳,沧弈便默默用手挡着我头上的木制棱角,生怕我磕到碰到。
“往日我一向是骑马过来,”他说,“今天带着你,本想着用马车方便些,现在看来反而没有骑马灵活。”
他冲我笑,全然没有早上面对谋士时的狠戾。我想我是应该厌恶他的,可是这样的他让我讨厌不起来。
“你上次说,你的家在天上?”沧弈故意逗我说话,“你可愿给我讲讲天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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