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之间-《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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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倾看到父亲皱起眉头。
这才是诸葛然的目的。打一开始他就希望使者被杀,这是个借口,如果父亲不答应他的要求,这就是发难的理由。
他突然想起小八说的,天下将乱,而乱的起点,就在青城。
难道点苍真想点燃九大家之间的战火?
他听说过诸葛焉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武林中传言,“点苍有石金”。“金”指的是诸葛然,是个精明干练,有智谋又深沉的狠角色。至于“石头”,则是指诸葛焉了。那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敲打起来顽强,但分文不值。金比石软,但小小一块就更有价值。
他估量着点苍是否有资格挑起战火。丐帮的联姻或许可以遥通声气,虽说中间隔着衡山,李玄燹正是下任盟主候选,但她是否会为此开罪丐帮,这也难说。
至于华山,那可是紧邻着青城,还有左右摇摆的唐门……
沈玉倾盘算着,他知道父亲也在盘算。
沈庸辞道:“诸葛掌门自然是众望所归,但这一届是齐掌门当了盟主。”
“跟你说个秘密。”诸葛然突然压低声音。众人都好奇起来,不由得身子前倾,想听这矮子口中的秘密。
“其实冷面夫人不姓唐。”诸葛然说得煞有介事,似乎正在讲一个惊天秘密一般。
沈雅言脸色一变,沉声道:“副掌在开玩笑吗?”
诸葛然道:“我向来爱开玩笑。”他一摊手,“雅爷莫要见怪。”
沈玉倾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诸葛然是在暗示一件事,没有什么规矩是不能被打破的。
然而规矩被打破后的武林又会是怎样?
他忽然明白,小八所说乱起青城,这句话的理由。
华山、丐帮、点苍,如果加上青城跟唐门,诸葛焉就掌握了昆仑共议的五票,东西轮序的规则将被改写,未来的昆仑共议会是各种合纵连横。眼下的均势一旦崩解,新的秩序建立前,很有可能再次引发动乱。
青城的位置恰好在九大家最中间,青城的势力在九大家中却仅与华山唐门相若,即便三派联手也未必优于少林武当多少。
在这强敌环伺的处境下,顾琅琊所传下的“中道”正是青城派安身立命的良方。多年来,相较华山的以弱示强,青城始终走得不偏不倚,多方结交,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的武林纷争,也是九大家中最守“规矩”的一派。
或许,这就是点苍要用这种手法“说服”青城的原因。
诸葛然嘻嘻一笑,说道:“我刚才去看了下马车,里头有个凹槽,你们知道吗?”他突然转换话题,令人摸不着头绪。
沈庸辞讶异道:“真有此事?”说着把目光投向沈玉倾。
沈玉倾点点头道:“是有。”
“来的路上我也去过使者遇伏的山上。箭似光阴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法门,竟然一箭射死了点苍的人,可问题是……”诸葛然道,“凶器?我可没看见凶器。我问了车队的人,没人见过凶器。”
“四十年前,听说崆峒赠送了十六支乌金玄铁给贵派。”诸葛然微微笑着,不疾不徐地说,“我听说其中两支炼了龙腾凤舞剑,一支成了贵公子的佩剑无为,另有八支给了三爷跟四爷,那青城应该还剩下五支。”诸葛然接着道,“不知在下是否有此眼福,能见着这五支乌金玄铁?”
沈雅言脸色一变,正要推却,沈庸辞却笑道:“这有何难?玉儿,去把你的乌金玄铁针取来。大哥,劳烦你也走一趟,将宝物取来,让副掌鉴赏鉴赏。”
沈雅言脸色惨白,只是不说话。沈庸辞讶异问道:“怎么了?”
沈雅言道:“没事……好端端的,副掌怎么提起乌金玄铁来了?”
诸葛然只是微微笑着,道:“也是,瞧我这话题转的。乌金玄铁且不忙看,我们先谈谈这次昆仑共议的事。雅爷,你有什么看法?”
沈雅言神色惨然,道:“这事我会与大哥好生商议,副掌……不用着急。”
诸葛然目的已成,对于刺客之事没再追问下去,只提到了李景风与小八。“听说客栈里还有一个活口,以及那名书生身边一个伴读,两个人证都得找回来,把这事厘清了才好。”他拄着拐杖起身,又说,“本来一个小小使者也不用费多大心,这趟来主要还是跟沈掌门谈正事。沈掌门斟酌一下。我累了,先告退。”说着弯腰行礼,等沈庸辞三人起身还过礼,就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走去。
至此,一切都与小八说的不谋而合。
送走了诸葛然,沈玉倾想着父亲与大伯要怎么处置这件事。沈雅言正要开口,沈庸辞一挥手道:“到谦堂说去。”
三人到了谦堂,叙了座次,沈庸辞看着沈雅言,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回事?”
沈雅言支吾了半天,说道:“现今九大家的势态,东西照轮,我们西五派中,唐门、华山跟咱们青城只有投票的份。我的意思是,西五派已经稳固了五票,真要轮,怎么不是我们五派照轮?还比之前少了一派。副掌说的也是理,唐门能传外姓,规矩能改,更何况这不算规矩。”
“东四西五,那是外人的说法,青城居中,九大家中就挨着六个门派,先人说的中道是个持中不败的理。倒是副掌口口声声暗示使者是我们青城杀的,这是什么理?”沈庸辞看着沈雅言,“大哥,你有什么事瞒我?”
沈雅言犹豫片刻,道:“掌门稍待,我稍后再来。”说完起身便走。沈庸辞看向沈玉倾,问道:“玉儿,你知道什么吗?”
沈玉倾摇摇头道:“还是等伯父回来再向掌门禀告。”
“你也瞒着我?”沈庸辞皱起眉头,“事情都过去五天了。雅爷三天前抓了两个人,你却说这两个是无辜的。城外死了四个点苍弟子,你说是夜榜的杀手干的,夜榜的杀手为何要杀四个点苍弟子?”
“杀四个点苍弟子或许反而是点苍的意思。”沈玉倾说着,看到父亲眉毛微微一扬。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用这个作为借口威逼青城?”沈庸辞道,“要我在昆仑共议上倒戈?”
沈玉倾道:“使者来点苍谈什么?谈的是同一件事。一个使者,爹有的是办法打发,但来的是副掌,那又不同,何况还有把柄。”
沈庸辞说:“你认为杀手是点苍派的?”
“没有实据。”沈玉倾回答。小八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只是给了他“可能的答案”。或许,这也是让他不用对父亲说谎的好意,父亲若这样认为,应该是最好的。至于大伯方面,他希望等这件事了结,往后大伯能三思而后行。
“若真如此,青城可不能任人欺凌。”沈庸辞闭上眼睛,似在沉思,“大牢里那两个真跟夜榜无关?”
要怎么帮谢孤白和朱门殇安然脱身,也是个难题。为了避免父亲追问下去,沈玉倾反问道:“掌门对副掌的提议怎么看?诸葛副掌是有备而来的。”
“不妥。”沈庸辞阖上的眼始终没张开,“规矩坏了,就会出事。点苍唱了这出大戏,想威逼我们,只要我们占着理字,其他七家能坐视?”
沈玉倾点头道:“父亲说得极是。”父亲的意思是暗示青城绝不能失了“理”,但父亲不知道,事情可不是如此简单。
过了一会,沈雅言回来,见沈庸辞正闭目沉思,下定决心般,上前叫了声“掌门”。
沈庸辞张开眼,沈雅言从袖中掏出一根细长物事来。
那是一根沾满了鲜血的红木,尖端碎裂,里头露出一截尖物,闪着黑沉沉的金属光泽。
“这是什么?”沈庸辞接过一看,讶异道,“乌金玄铁?”沈玉倾走上前,沈庸辞把红木递给他。
那红木果真是二胡的弓,弓身有些弯曲变形,侧面木头碎裂,隐约看得出里头藏着一根细长金属,前端已磨得尖平,犹如箭簇一般,果然是沈家的宝物乌金玄铁条。
“这是怎么回事?”沈庸辞问道,“这是谁的?”
“我在使者被射杀的轿中见到的,里头的乌金玄铁确实是我们沈家的,前端被改过,磨尖了,这是凶器。”沈雅言道。
“这是凶器?”沈庸辞再问,“你为什么藏起来?”
“我见了凶器,怕与家人有关,预先藏起。”沈雅言道,“我回到家里翻找,我收藏的那两根乌金玄铁不知何时竟失窃了一支。”
“谁有本事能从你房里偷走东西?”沈庸辞道,“青城有内奸?”
沈雅言道:“这两支乌金玄铁收藏隐密,平时也不拿出来把玩,何时失窃,谁有嫌疑,毫无着落。”
“既然找到这箭,为何不早点拿出?”沈庸辞说道,“藏到现在!莫怪副掌要看我们家传宝物,只要拿这支箭出去,岂不是百口莫辩?”他虽未见怒容,但音量已然提高,沈玉倾知道父亲动怒了。
沈雅言默然无语,过了会道:“掌门且看,这箭外面包着一层木材,像是什么?”
沈玉倾一惊,看向父亲。只听沈庸辞说道:“这是红木……像是……二胡的琴弓?”
沈雅言道:“当日福居馆,那名叫朱门殇的大夫医治了一名拉二胡的盲眼琴师。盲眼琴师就是箭似光阴,朱门殇跟夜榜脱不了干系。”
沈玉倾道:“朱大夫不是夜榜中人。”
沈雅言道:“那为何这玄铁要藏在琴弓之中?真有这么巧的事?”又对沈庸辞道,“谢孤白不论,朱门殇必须死。对他用刑,逼问出夜榜的消息,把他正法,给点苍一个交代。”
沈庸辞想了想,道:“若罪证确凿,是不能放过。”
“朱大夫没罪。”沈玉倾道,“他必须无罪。”
沈雅言冷笑道:“到现在你还袒护他?你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必须没罪。”沈玉倾又说了一遍,“只有他跟这件事没干系,青城才能跟这件事没干系。”他见沈雅言露出狐疑神色,解释道,“诸葛副掌的目的就不是使者的死因,只要掌门不答应与点苍结盟,他就会要求看乌金玄铁。这支玄铁尖端已被磨平,铁身也扭曲变形,除非重铸,否则无法复原,拿出去就是凶器。”
沈庸辞知道乌金玄铁极难冶炼,即便冶炼了,没有原本模具也难保证与其它几根玄铁一模一样,要是短些粗些,那就漏了形迹,所以沈雅言才会觉得难以处理。
“说是被夜榜偷走,这是嫁祸。”沈雅言道,“难道点苍真要跟我们翻脸?”
“他压根不想相信。”沈玉倾道,“只要他问起大伯为何把箭藏起,大伯怎么交代?”
沈雅言大怒,拍桌大骂道:“混小子,你……”沈庸辞插嘴道:“先让玉儿说完。”又问沈玉倾,“你有什么见解?”
“朱大夫若有罪,琴师就是凶手。人是从福居馆走出去的,诸葛副掌就有借口,再见到这玄铁,青城怎样都脱不了干系。”他放慢了说话的语调,继续说道,“如果盲眼琴师就只是个寻常琴师,干这件事的人是要挑起青城点苍两派之间的纷争,这样结案最好不过。”
此言一出,沈庸辞和沈雅言俱是默然不语。确实,如果这事能这样了结,那是最好,成了一桩悬案,谁都没干系。
“自欺欺人,非君子所为。”沈庸辞沉吟道,“再说,朱门殇若真是夜榜的人,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朱大夫的事之后再作处置,眼前的要务是诸葛副掌。”
“乌金玄铁要怎么交代?”沈雅言问道,“他硬要看,用什么推托?”
“让他看。”沈玉倾道,“还有一个时辰就晚宴了,让侄儿跟他说。”
“怎么看?一看就露馅了。”沈雅言疑问,沈庸辞也纳闷起来。
沈玉倾从怀中取出自己收藏的那支玄铁乌金,交给沈雅言道:“侄儿出去一会儿,若晚宴时侄儿未回,请大伯和父亲代为拖延一时。他若要看乌金玄铁,给他看这个。”
沈雅言见他随身带着玄铁,像是早已有备,更是疑惑。
※
诸葛然离开钧天殿,上了马车。
再一个时辰就晚宴了,得让沈庸辞松口才行,如此这趟青城之行才算达到目的。至于幕后主使是谁,八九不离十该是沈雅言了,这叔侄俩争权,倒让自己钻了空子。这事查下去,青城得内讧,不查,就得低头。
他忽地瞧见前方一辆金顶马车驶来。青城城中往来多半以马车软轿代步,只有身份够高又有急事待办时才会骑马。他认出车驾,喊了声停,跳下马车。
对面那辆马车见他站在路口,也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名华服美妇,说道:“副掌,好久不见。”
诸葛然行了个礼,说道:“楚夫人安好。”
“不过死了个使者,竟然叫你来,你哥是手下没人了还是不懂怎么使唤人?”楚夫人道,“不过你脚程真快,四天就到了青城。”
“骑上马,矮子跟高个的步伐就一样大。谁的马好,谁就快点。”诸葛然微微笑道,“这趟是我自己要来的。”
“这么勤劳,小题大作了。”
“那倒不会,我哥还希望亲自来呢。”诸葛然转了转手上拐杖,“我得拦着他,才能独占见你的机会。”
楚夫人咯咯大笑:“跟以前一样滑舌,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那不如杀了我算了。”诸葛然道,“我就只有嘴上功夫厉害点。”
“谁不知道你嘴巴尖酸刻薄。”楚静昙道,“享誉武林呢。”
“他们只知道一半厉害。”诸葛然露出得意的微笑,“另一半厉害只有运气好的姑娘们知道。”
“得了,这些胡话跟窑子里的姑娘说去。青城有杏花楼,你要不识路,我派人带你去。”楚静昙挑了一下眉毛,“给外子听到,另一条腿也给你打瘸了。”
“你男人太拘谨了,没趣得很。”诸葛然道,“我只有嘴巴骗人,有人浑身上下都在骗人,比起来,我身上老实的部分还多些。”
“瞧你说的,意有所指?”楚静昙道,“叙旧到此为止,说多了伤感情。”
诸葛然弯腰行礼,道:“失礼了,夫人。这礼貌,只有你才有资格。”
楚夫人咯咯笑道:“又贫嘴。”说完上了马车,正要走,诸葛然又道:“尊夫现在可能有些麻烦,怕有气性,夫人若是要往钧天殿,还是稍后吧。”
楚夫人道:“有麻烦也是你们给惹的,你劝诸葛焉少惹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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