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众像-《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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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栈大堂里,只有角落处坐着一名蓝衣书生,就着烛火看书喝茶。

    “喂,那个书生!”了净喊了句,“有没有兴致陪我喝一杯?”

    书生抬起头,看向了净,将书本合起,走了过来。

    “你看的什么书?”了净望向那人手上。那书生把书举起,是一本《搜神记》。

    “这书我看过,有些意思。”了净转头向掌柜喊道,“掌柜的,再拿个酒杯过来!”

    掌柜的忙递上一个酒杯,问道:“客官要过夜吗?小店要打烊了。”

    “过夜多少钱?”了净问。

    “连同酒钱,五百文。”

    了净把手伸入怀中一探,脸上有些迟疑。

    “你请我喝酒,我请你住店,公平。”那书生似是看破他的窘境,转头对掌柜说道,“他房钱记我帐上。”

    了净不敢逞强,连忙道谢。此时细看那书生,见他脸容俊秀,斯文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

    这笑容有些熟悉呢,了净心想,却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个人,只得替自己跟对方各倒了杯酒。

    “干!”了净一口喝干,一阵晕眩。那书生也跟着喝了一杯。

    “萍水相逢就是有缘。”了净问道,“先生往哪去?”

    书生道:“本想上少林参与佛诞盛会,可惜路上耽搁,误了时日。”

    “少林有什么好去的?那里有妖孽!”

    “妖孽?书里这种吗?”书生扬了扬手上的《搜神记》。

    “那是假的,我说的是真的。”此刻了净头昏脑涨,胸口像是塞了许多话,这几天所受的委屈就要爆发出来似的,不吐不快。他从怀里掏出明不详的笔记,交给那书生:“你看看,你信不信这里头写的东西?”

    那书生翻开笔记,就着烛火观看。他翻阅得极快,了净有些怀疑他有没有认真看内中文字。

    “怎样,你也不信对吧?”了净叹了口气,又替自己跟书生倒了酒,一口喝下,“这上面的字迹还是我的,像不像我瞎□□毛鬼扯的东西?”

    “我信。”那书生把笔记还给了净,淡淡问道,“他就是你叛寺还俗的原因?”

    了净听到这话,惊出一身冷汗,脑子顿时清醒不少,戒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俗叛寺?”

    “如果真有这人,你知道他这么多秘密,他定容不下你在少林。”书生说道,“你不会喝酒,今晚是第一次,你有心事。鞋子上都是泥巴,是趁夜走山路的关系。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城镇,又在山上的,只有佛都,你是从少林寺下来。真有公事急办,会骑马,没有公事,为何走得这么急?可知你私逃。可见,要还俗了。”

    了净讶异地看着眼前这名书生。

    “这里离少林寺近,消息很快,我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你是了净大师吧?”

    了净点点头。似乎是察觉到他眼神中的狐疑,那书生又接着道:“我不会揭发你,你是个好人。”

    了净苦笑道:“你怎么知道?”

    书生举起杯子:“你不是请我喝酒吗?”

    “哈!”了净大笑,又倒了两杯酒,举杯道,“就敬这个好人!”

    两人又喝了一杯,那书生道:“我对这妖孽的事很感兴趣,你能不能多说些?”

    了净受了一肚子气,连日的委屈无人相信,现在终于有一个人肯听,自然一股脑说了出来。他一边喝酒一边讲,从在藏经阁中见到残页开始,说到自己师父为自己受罪,自己逃离少林为止。

    他没喝过酒,等到察觉醉了时,早已头昏脑涨,话也说不清楚。

    “这些事……够离奇吧?……他才十五岁……骗谁啊。”

    那书生道:“看似离奇,其实只要事先筹划,也非是不可能。”

    了净嘻嘻笑道:“真的吗?”

    那书生道:“大师醉了,休息吧。”

    了净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有一段……我后来……又见到他一次……在我准备回少林寺的时候……”

    他说到这,实在是昏昏欲睡,说不清楚了,只道:“我……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道:“我叫谢孤白。大师,有缘再见。”

    了净道:“谢……孤……”话没说完便沉沉睡去。他不应该喝这么烈的酒的,叫什么白干……他到很多年后都后悔那一天叫了白干,所以之后再也不喝白干了。

    当天晚上,了净从床上爬起,吐了一大摊在夜壶里,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摸黑找到水壶,就着壶口喝干了,又趴回床边睡着。

    第二天醒来时,他在桌上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十二个字——

    “嵩高不独少林,足容潜龙栖身。”

    这是把自己比喻成潜龙了?真是抬举。了净抓了抓下巴,露出苦笑。

    看这十二个字的意思,也是劝他去嵩山,跟明不详说的一样。他猛然想起为何他会对那书生有似曾相似之感。那书生的笑容让他想起明不详。不,严格说来,他们的笑容全然不似。明不详笑起来时有如温暖和煦的阳光,那书生却是淡然疏离,但不知为何,那笑容却让他想起明不详,即便他们的长相截然不同。

    他向掌柜的打听昨天那人,掌柜的说,那名书生在这里住了两天,本来似乎想上山,后来不知道为何,昨晚就走了,可能是上山了,也可能不是。

    了净觉得可惜,他知道那人绝非普通人物,只恨自己未能与其结交。

    嵩山……

    他本来对明不详的话尚有疑虑,但那名书生也叫他前往嵩山,这两人说的话如果不是巧合,就是嵩山一定有什么他必须去的理由。

    他在往武当的路上找到本松两人,他们差点被少林寺的堂僧追上。了净保护他们逃到湖北,辗转又前往安徽。最少,他还是救了两个人。

    在往嵩山的路上,他终于听说少林寺对师父觉如的处置。

    降职五等,贬出少林,转任山西白马寺住持。

    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担忧。

    少林寺内,钟声悠扬,梵唱不绝。

    觉空改变不了觉生方丈当众宣布的事实:觉如流放山西白马寺,新任正语堂住持由觉空首座推荐。

    觉生方丈已经尽力降低这处置的后果,让觉空推荐正语堂住持,等于四院八堂,正俗各半。

    只有觉空知道,在满涨的怒气当中,看似两全其美各退一步的处置,往往更是加深矛盾的做法。

    他站在普贤院大殿前,忽然又想起了师父说过的那句话。

    那对于少林寺而言,最为离经叛道的一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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