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雁归万重浪(2)-《夜阑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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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第三次鸣笛,车厢走道上没了闲杂人。

    股股蒸汽从列车第一节的锅炉房冒出,白雾升腾而上,带动着十几节车厢,驶离天津。

    “四个小时后,到正阳门车站,”郑渡说,“不停靠。二小姐若想最后看一眼北平,我让副官来提醒。”

    火车准点驶过北平。

    何未从布帘缝隙望出去,看着高耸在清白天色下的正阳门城楼,看着积雪未消的车站站台,还有站台上等着下一列火车的旅客。

    “日本人想留你在北面,”郑渡让人摆上中式午餐,“这一点二小姐想必察觉了。”

    郑渡说:“刚才若不是二小姐,我就直接让人将那老太监灭了口,只当给逊清皇室一个警告。他们的一个格格,早年被送出去养在日本,现在回来做了奸细,一直在关外和天津之间活动。塘沽屯的事,她也传递过消息。”

    逊清皇室一直想借日本势力复辟,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不过她不如郑渡对关东军的了解多。那天,郑渡和她说到的这个人,在其后的数年,做了许多令国人震惊的事,协助逊清皇后逃离天津,前往伪满洲国,包括上海的一二八,都由其参与策划。

    对这些满清皇室和遗老遗少们,何未一直抱有看待前朝遗留人的态度,直到后来的抗日战争,她看清了一个事实,腐朽的肉如果不彻底割掉,必将是民族贻害。

    “谢老将军走的情境,有人同你讲过吗?”郑渡忽然问。

    心中有个声音说,阻止他说下去。

    但对谢家的一切,她身为儿媳妇,都该去了解,那是谢骛清的父亲,也是她素来敬重,却无缘一见的爱国将军。

    郑渡喝了口热汤,用汤匙搅拌着汤盅里的莲子,低声说:“被软禁在漓江旁的一个小院子里,病死的。临走前,不让子女见。”

    郑渡跟着又说:“我姐说,谢二小姐一个人在漓江边,守孝了四十九天。”

    长久的寂静。人和人之间再无交谈,火车行驶的噪音还在。

    她想到,谢骛清通电全文里所说的“今日起义,不为谢家满门”……谢家当真满门被害,他起义却并不为此。这话若是旁人说,有夸大其词、标榜个人高洁品格的嫌疑。但由谢骛清说,却是坦坦荡荡,让人信服。

    夜里,火车停靠在蚌埠。

    津浦铁路贯穿南北,是最繁忙的铁路。郑渡接到电报,有运载军队南下的列车经过,他们的车天亮才能出发。

    何未看着送到车厢的时刻表。

    斯年挤到她两腿当中,在她的环抱里,看时刻表,对上面的拼写十分感兴趣,蚌埠pengpu,浦口pukow……北平peiping,而南京则是nanking。

    ……小孩子念着拼写,权当打发时间。扣青把从天津带上路的药汤端给她。浓郁的中药香满溢车厢,她小口啜着安胎药,想到那个自从归来,就开始自称谢某人的男人。

    谢骛清登船的前夜,两人在利顺德等天亮。

    等得无聊,悄悄去了谢骛清曾作为生辰礼,送她的那间小公寓。公寓在旧式的楼内,是那种一层有十几户人家的楼。夜深人静,户户沉睡,他打开公寓的门。

    狭窄逼仄的房间里,堆满报纸、书籍。此处每隔十日有人来收拾,不至落太厚的灰尘。但在午夜,月光下,能见到一股股灰在月色的光柱里盘旋。

    何未从抽屉里找到几张谢骛清少年时的相片。那时他的眼睛亮极了,凤眸的形状明显,眼皮折痕不多。只是不笑,抿着唇很不屑摆姿势照相的姿态。

    “当时为什么不高兴?”她问。

    谢骛清瞧着相片,凝神想了会儿,笑了:“记不清了。或许,因为想到你还没出生。”

    “少将军说这种话倒是轻车熟路。”她笑着揶揄他。

    谢骛清笑着回:“二小姐冤枉谢某人了。说什么话,都要看这个女孩子和我是什么关系。”

    “比方说?”

    “这个,二小姐最清楚。”

    ……

    何未笑着,喝完安胎药。

    私下里的谢骛清,有血有肉,有情趣有才学,还是个喜欢打趣人的男人,和外人眼中那个一生为公,学生遍天下、令人提到姓名就肃然起敬的谢少将军仿佛是两个人。

    她真庆幸,那夜在百花深处认识了一个不同的他。

    天亮前,列车提前启动。

    在浦口前的一个小站点,谢二小姐的车早早等在那儿。车绕过金陵,何未遥遥指那里,对斯年说:“那里也是多朝古都。”

    颠簸了七个多小时,才进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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