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油渣米粉-《八月十五是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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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间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和节奏欢快的口哨小曲儿声,我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凝神静听,稍顷,声音移到了客厅中央,一转又去了洗手间,接着水龙头被拧开了,唰唰的流水声紧随其后,是二哥无疑。我踢开被子,跳下床,咔哒一声扭了一下黄铜门把手,打开房门,一阵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循着香来到沙发旁,只见茶几上放着两个塑料快餐碗,一根油条。
我从沙发上扯下一个靠枕扔在地上,屁股还没完全触到枕头,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碗盖。我的鼻子没骗我,碗里是陶镇特产之一:油渣米粉。
每次看到油渣米粉,我总会想起自己差点被大哥揍的画面。并没实际发生,只是差点,差了从大哥高举在半空中的手到我屁股上的距离。
那年,镇郊新建陶镇酒厂,二哥趁着暑假去建筑工地求了份小工,搬砖、运沙、拌料兼清扫,一天给一块五。二哥人小力气大,不挑活,不偷懒,比许多耍小聪明,能少干就少干的大人不知强了多少,工地的大师傅看在眼里,打心里喜欢二哥。某日下工前,大师傅把二哥叫到一旁,说酒厂要订购一千套酒杯,酒厂厂长希望酒杯品质能代表酒厂的质量标准,花样款式也要体现酒厂特色,镇上几家大的窑洞都参加了竞标,他知道我们家也是烧陶瓷的,所以特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二哥,只是截标的时间是十天后,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二哥兴奋地连答了三遍“来得及”,连说了三遍“谢谢大师傅!”
来不及也要来得及。
陶镇人都知道我父亲刘大碗,但父亲已经走了。若“大碗瓷器”的铺子还在,兴许还会跟母亲没走时那样,有老主顾上门,可如今那铺子也已经被换上了二碗瓷器的招牌。大哥承袭了父亲一身的好手艺,却只能赶在集市时,去街边摆个地摊儿,运气好的时候能卖上几副碗,赚点儿钱;倒霉的时候,一分钱没赚到,还遇上流氓地痞捣乱,不给钱就砸东西。此次若是能中标,哪怕不赚钱,至少让大家知道大哥是得了父亲刘大碗真传的,指不定以后就有人上窑洞订货了。
十天,即便是长期做开的东西,时间也是挤挤巴巴的,更何况还要想新样式。自打听到这个消息,大哥就窑门不出,茅门不迈,一门心思扑在酒杯上。二哥白天要上工地干活,为了不让一家人饿肚子,他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做好一天的饭,天黑回到家,还得照料我跟三哥洗睡。那几天里,大哥为了酒杯绞尽脑汁,饭顾不上吃,觉顾不上睡,而二哥是家里工地两头忙得像陀螺,一样是饭没空吃,觉没空睡。只是,好不容易烧出一套,大哥还不满意,二哥很清楚,大哥的脾气跟父亲一模一样:不满意,不出窑。他除了等也只能等,而且那么难得的机会,确实要更谨慎些才是。烧了砸,砸了烧;烧了再砸再烧,第四炉,终于有了。然而,出窑时距离截标只剩下最后一个小时了。
那天,雨下的又急又猛,泼水似的,但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刀子二哥也要把杯子送到酒厂去。他抱着八个余热尚存的酒杯,身披一张透明尼龙纸,头戴青竹斗笠帽,深一脚,浅一脚,火急火燎的往酒厂临时办公室跑。他一路都小心翼翼,虽然跑得快,每一步他也都看得紧,生怕摔了。他把酒杯好好地护在尼龙纸下,哪怕淋湿了半边破烂的白背心,也没让酒杯沾一滴雨。酒厂临时办公室的门刷了草绿色的油漆,近了,那新漆的呛鼻味还在。二哥原以为希望就在眼前,谁想到临门一脚,门内突然伸出一只铁棍直指他的胸口,接着,一朵黑色的大蘑菇倏地在他眼前张开,出其不意,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脚下没稳住,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向后跌了个大屁股,酒杯哐啷哐啷落在水泥地面上,声音清脆利落,隐约能听见回音。二哥坐在雨地里,盯着那一地的碎片,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说你这孩子,咋走路不看人呢!”那人撑开一把黑布伞,先发制人。
二哥缓缓地抬起头,导致他摔破酒杯的那朵大蘑菇无疑是那把黑雨伞,而持伞的人他认识,那是赵建成的爹。就是那个曾经被他揍得差点成了“赵大瘸子”,而后来拿了林木匠的香皂盒子塞进他和大哥的衣裳里,构陷他们是贼,最终让母亲丧了命的那个赵建成。
“呦!二虎是你呀!”赵建成他爹睃了一眼满地的碎瓷片儿,眉梢一挑,眼神里尽是嘲讽和蔑视,他秀出两颗镶银假门牙冷笑道,“怎么你也来凑热闹?你还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儿呀?”
要是平日里,赵建成他爹的这几句话早把二哥给激怒了,他铁定会狠狠地回一句:“关你啥事儿?许你来不许别人来?”可那会儿他耳朵里根本听不进一个字儿,他满腔的希望随着那破碎的酒杯撒了一地。
赵建成他爹讶异,当下的二虎怎么那么安静,不过也许想着我父亲刘大碗都不在了,且不论我们几个毛孩子能折腾出点啥玩意儿来,那满地的碎瓷片儿就是铁一样的事实——我们已经失去了竞标的资格。就算我们拿到,以父亲走后,大哥跟二哥重建的那个不足三十米的小窑,短时间内根本做不出那么多杯子。赵建成他爹对那一千套酒杯势在必得,除了他拥有全陶镇最大最长的窑,每班能进十六窑车,一窑能烧好几百量外,他的大儿子可是既定的酒厂会计,有什么内幕,他们赵家肯定是第一个知道。虽然他一向对二哥不感冒,可胜利者对失败者,甚至连参赛资格都没有的一方总是格外宽容怜悯,他好心地拿伞替二哥挡了挡雨,语重心长地说:“听我一句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快回去吧!”
二哥的身板一向壮得像头小老虎,可那一次淋了点雨,素来生龙活虎的他突然发高烧,连续三天三十九度八不下,嘴唇烧得像老松树皮一样扎手。大哥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都还是没能让二哥吃下一粒米,喝下一滴水。家中两个主要劳动力,一个成了病患,一个要照顾病患,墙角那个看起来跟茅屋里的陈设格格不入,绘着花开富贵绛红大牡丹,写着青花“常满”二字的斗彩米缸已经快见底了。事实上,自打母亲过世后,那个米缸就从没满过。二哥的药费已经用去了我们一家半个月的支出,大哥要是再不想想办法,一家人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大哥弯腰走出茅屋。茅屋门口摆着那张老旧的折叠圆木饭桌,桌子一米半宽,屋里根本没有它的位置,所以只能让它呆在外边,风吹日晒下,朱红油漆已经斑驳剥落得面目全非了,我还拿揭油漆当游戏,把桌面那条隐约可见的大金鱼给撕得干干净净,要是娘知道她心爱的圆桌被摧残成那个样子,不知该多心疼。
大哥看了一眼趴在饭桌上做暑假作业的三哥,唤了声:“老三!”
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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