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工厂企业或机关单位,学校通常以学年度安排工作,9月到来年1月是第一学期,即秋学期,之后放寒假,2月到6月是第二学期,即春学期,7、8月放暑假。一个完整的学年度跨两年。 春学期涉及招生和高考,工作繁忙,上到校级中层,下到师生职员,一个个都像鞭打的陀螺,团团转。有人忙着干活,有人忙着赶饭局,不过这些忙碌都是别人的,陈四平待在被遗忘的角落,过得很清闲。 这一天,教导处卢主任把陈四平叫来,没有征求他的意见,直接给他派了份工。图书馆的管老师年纪大了,需要有人帮她干点体力活,学校一时也抽不出人手,让他过去帮帮忙,半天在图书馆,半天在礼堂,兼顾一下。 这不是什么难事,陈四平答应得很爽快,他的态度让卢主任很满意,觉得当初招聘没有看错人。 卢主任领着陈四平到图书馆,知会管老师一声,安排小陈过来帮忙,搭把手。她向教导处提过好几次,只是没想到来的会是陈四平。 所谓“体力活”,也就是搬搬书,整理一下书架,管阿姨毕竟年岁大了,戴上老花眼镜坐着编目还没问题,爬高蹲低不大方便,陈四平还是小年轻,力气又大,多做一份工不当回事。 在图书馆帮忙,也有一点小小的福利,书库每年都要淘汰库存,购置新书,有什么想看的书,可以一并买回来,编好目暂不入库,先睹为快。图书馆的旧书历经多人之手,既破且脏,总不及新书翻着爽利,这点小福利无伤大雅,当着陈四平,管阿姨也没有讳言,随口提了一句。 管阿姨只是随口一提,陈四平倒是往心里去了,回到储藏室,他慢慢喝着热茶,琢磨着假公济私,买些什么书看。 下班后,陈四平买了点猪头肉,又买了一瓶啤酒,打算回去放松一下。经过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看着忙忙碌碌的人流,车水马龙,茫然若失。 山河大地本是微尘,他是尘中之尘,偶然降临到这个世界,终有一天要离去。父亲出走使他的人生轨迹偏离了通常的方向,单亲家庭缺少关爱,也少了约束和干涉,他没有结婚生子的欲望,上班一个人躲在储藏室,下班一个人躲在小房间,倒也无拘无束,自得其乐。 陈四平看着十字街头那些男女老少,行色匆匆,为生计奔波,为子女奔忙,觉得自己的幸运的。游离于世俗的生活之外是一种幸福。 夕阳西下,晚霞似锦,高楼大厦涂抹上一层温润的金黄,陈四平喜欢这样的色调,明亮而不刺眼,像经历了风风雨雨的老人,旁人不在意你,你也不在意旁人。 陈四平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回到家,母亲见他带了猪头肉回来,挑肥拣瘦,唠叨了好一阵,儿子不理不睬,她一赌气,摔下饭勺不愿做饭了。陈四平煮了一锅泡面,就着猪头肉喝啤酒,等面凉一凉,稀里呼噜吃下肚,吃得满头大汗。 洗过澡,躲进空调间拉上窗帘,陈四平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眼神渐渐涣散,没由来想起了父亲。 陈四平随母姓,他的父亲姓周。他记得很清楚,11岁那年春天,他读小学四年级,父亲忽然离家出走,从此失去联系,再也没回来,母亲表现得愤怒而暴躁,然而并没有多少伤心。 在陈四平的印象里,父亲是个清高的人,嫌他们吵,总是躲在房间里,一个人默默地看书,很少像普通人那样热热闹闹说笑。他们的生活只有吵闹,平日里母亲逼着他做功课,恨铁不成钢,喉咙响得像吵架,节假日看电视消遣,笑得前仰后合,满屋子回荡。 那个时候,陈四平不看书,他的母亲也不看书,他们的喉咙都很响,为了一点小事冲动吵闹,撒泼摔东西,日子过得磕磕碰碰。 陈四平不了解父亲,他本能地察觉,父亲并不喜欢自己。陈四平跟母亲很亲密,甚至有些恋母情结,但他们好不了几天就要斗嘴,一个哭,一个叫,然后再重归于好,从不往心里去。也许这就是世俗的生活吧,毫无优雅可言,父亲显然不能接受,他无力改变,只能容忍,克制,逃避。 容忍,克制,逃避,总有一个极限,金属也会疲劳,当内心的那根弦绷断了,父亲只好离家出走。 他考虑得很周全,走得很从容,钥匙和存折留在书桌的抽屉里,个人物品整整齐齐打包好,堆在阳台的角落,无关紧要的东西,该扔的扔,该送的送。他是孑然一身走的,没有书信,没有口信,像空气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从此远走高飞,无牵无挂。 无法忍受世俗的生活,逃离家庭的折磨,对妻儿毫不留恋,一个人铁了心要走,拦是拦不住的。不管怎样,生活总得继续,对陈四平和他的母亲来说,缺少这么个人并不影响什么,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松了口气,卸下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无形负担。 时间改变了一切,谁都没想到,陈四平变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像他一样沉默,像他一样读书,像他一样渴望并享受孤独。多年以后,陈四平开始以一种超然的心态审视过去,开始理解他的父亲,一个人怎么过着鸡飞狗跳的生活,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阅读是一种体验,阅读也是一种排他的,孤独的生活方式。 然而以他浅薄的生活经历,陈四平始终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不喜欢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