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尘埃落-《一世枕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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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世子为何不把逆鳞拿回来,或者和她承认这片鳞是你的?”
“我愿是想着,把这片鳞推给桦音,等到取回逆鳞的时候,心里或许能少一分谴责。”他说,“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似乎比想象中更喜欢这个丫头。况且她说过,就算没有这片鳞,她喜欢的依旧是桦音。”
我叹了口气,再不多问一句。
那天世子出手伤了她,我们逃回魔界,我看世子呆呆望着雪飘来的方向,他说:“或许我做错了。”
“总有一天她会懂。”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男人的动作诠释着我对他的情谊。
我宁愿他永远发现不了我对他的喜欢。
“倘若你觉得解释不清,可以让我去与她讲。”我说,“我和她是很好的朋友,她一定会信我。”
“不必了。”世子摇头,“她永远不懂,也好。”
他说:“我倒希望她爱得单纯,恨得也单纯。她叫了桦音那么久的恩公,如果连桦音也是骗她的,那她得多伤心啊。”
我替世子不值,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精通掐算天机命数,这个结尾是注定的。
但我一直不相信天道的残忍,我以为,素绾至少不会杀了他。
初九那天下了大雪,我明明看出素绾眼中的杀机,却没有阻拦。我以为世子可以招架得了她,我以为,他们可以说通一切,可以破镜重圆。
不秋殿的大门倏然打开,我只见素绾一人。
这个最不好的结果,我已经猜到了。
你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吗?我想,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傻的女人,为何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却唯独不愿意相信沧弈,相信这世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人?
桦音没有死,谁都没有死,死的只有沧弈。
我们都被骗了。
二
其实我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沧弈,不仅因为我算出了一切,更重要的是,素绾连看他的眼神都和以前不同了,他怎么会瞧不出来呢?
他只是自欺欺人。
在人间的时候,素绾来到并南王府,她用信鸽给桦音传信,其实他全都看到了。他气的不是素绾背叛他,而是因为素绾的背叛,害死了栾令。
我也不止一次地对世子说:“你实在是一个矛盾的人。”
“这就是下场。”世子说。
我记得我们初见那日,他拎着我的耳朵,说:“这么肥的兔子,是主动来给我加餐吗?”
“不是不是,我心悦于你,所以千里迢迢赶来嫁给你。”我说。
“你这讹兽,为了活命就满口胡诌。”他把我放回地上,指着我道,“以后不许再扯谎了,听到了没?”
他又想了想,说:“我还缺一个护法,要不你就留下给我做护法吧?你放心,以后有我,你再也不用靠扯谎活命了。”他揉揉我的头。他的手掌很暖,很温柔。
那天在鹿城,穿过纷乱的人群,我看到他的目光停在素绾身上,满心满眼,都是笑意。那么好看的一双眸子,笑得像是月牙一样,弯弯的,可爱极了。
我什么都看得出。
既然世子这么喜欢你,那我也勉为其难地喜欢你一下吧,我想。
三
我甚至不敢相信沧弈已经死了,总幻想着他还活着,还能出现在我面前。
他用一缕残魂支撑着,陪在素绾身边,他看得到素绾的喜怒哀乐,素绾在茶楼听书,说书人讲的那些,他都听得到。
我仿佛能看见他在笑,他看着素绾,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月牙儿。
其实我挺后悔的,有一句话,竟然至死也没告诉他。
时间倒流回万年之前,他揪起我的耳朵,对我道:“这么肥的兔子,是主动来给我加餐吗?”
“我心悦于你,所以千里迢迢赶来嫁给你。”我说。
我想说。
世子啊,这不是一句谎话。
世子啊,从始至终,我都不是一只会扯谎的讹兽。
·沧弈篇·
一
我一度认为,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
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将一朵芙蓉花和一朵虞美人放在一起,午后的阳光暖和且缠绵,穿透母亲袖口薄而轻盈的衣摆,她温温柔柔地对着我笑,问道:“弈儿,你更喜欢哪一个?”
虞美人鲜红活泼,我一眼就看中了它,可是踟蹰许久,我最终选了那朵颜色寡淡雅致的芙蓉。
—倘若别人知道我想要,故意与我抢,这可怎么办?
母亲“嗯”了一声,然后极其轻蔑地将虞美人丢在地上。她把芙蓉花交给我,说:“弈儿,给你。”
我看着侍女上前,鞋底重重踩过虞美人的花瓣,它的汁液凝在地上,仿佛半干未干的血,空洞地向我展示着它的无奈。
至于我的母亲,她最终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那朵虞美人。
我很后悔,倘若最开始就拿自己想要的该多好?自那以后,我养成了这样一副脾气: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只要是我沧弈认准的,任凭谁来都抢不走。
说我活得潇洒也罢,说我活得肆意也好,沧弈就是沧弈,别人永远都左右不得。
我捡了一只兔子,身上有漂亮的花纹,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对我说:“我心悦于你,所以千里迢迢赶来嫁给你。”
一眼看中时不喜欢,日后也不会再动心。可是看这兔子孤零零可怜得很,我不好直言拒绝,只能敷衍下来,将她留在我身边。
她其实是一只讹兽,她叫瑶歌。
日子缓慢地过,无趣且漫长,终于过到连我也觉得乏味。我对瑶歌说:“既然当够了妖怪,不如去做几天神仙吧?”
然后我就这么做了,从魔界世子到沧弈仙君,不过一念之差罢了。
天界虽然孤单清冷,好在我这样闲不住的脾气,也能给自己找些乐子。我常常想着,如果那天我没有突发奇想去找桦音下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故事?
我与桦音欢饮达旦,想来逆鳞就是那个时候落入离香池中。
二
这世间没有永恒不变的情谊,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怦然心动。
譬如我初次见到素绾,正是如此。
我甚至觉得可笑:这小仙拿了我的逆鳞,却一口一口甜甜蜜蜜地叫别人恩公,莫非是真不怕我杀鸡取卵,当场把逆鳞拿回来?
这么蠢的小仙,杀了她,是不是会污了自己的手?
平心而论,我实在难以把她和离香池中那尾丑陋的小锦鲤联系在一起,她叫我沧弈仙君时语气恭恭敬敬,眼神里都是不服,这让我觉得有趣。
这是第一次怦然心动。
她被纤月带走,那是第二次;鹿城一行,第三次;天河之旅,第四次……
我越发觉得,她仿佛是我年少时错过的那朵虞美人,以至于我渡劫期间,所有的情谊,所有的爱慕,每一样都是真的。
直到“杀”了她之前,我做的每一件事,出自我心,尽是我愿。
我明白,从来就没有所谓善意的欺骗,欺骗就是欺骗,肮脏且丑陋。我的剑刺穿她的胸口,其实我很怕看到她的眼睛,很怕她问我为什么。
我这时才发现,能控制自己的情感,的确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所以我要演戏,我要瞒,瞒过整个天界,瞒过天地大道。
—“你要是不死心,我可以发誓给你听。”
—“我沧弈,若对素绾半分动情,此生便命丧爱人之手,永不入轮回。”
九死一生,我与瑶歌逃回魔界,我在鹿城化作老妪,看到她那般憔悴的模样,我说:“姑娘,你这是何苦,你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
那一瞬间我竟然有病态的喜悦,原来她也爱我,原来在我身上也会有两情相悦,这很好。
我一路默默跟随,看着她跌跌撞撞向青要山而去。不秋殿外,她的影子斜斜穿过殿门,我和拂柔都看得分明,唯独她自己全然不觉。
“原来下雪了。”我伸出手,道。
只有伸出手的时候,我与她才能有半刻光影相接。
这个冬天太过寒冷,终于连不秋殿也有了寒意。
我对不起我爱的人,也对不起爱我的人。
三
我曾经发誓,我会死在心爱之人的手上。所以般若元火打穿我心口的时候,我没有半分的诧异。
死亡来临时,我确信我看到了佛祖。他高于仙魔,高于众生,他坐在莲花中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周身是金色的光芒。我说:“我不想死。”
佛阖目不语,只是长久地叹息。
“下一世,你会做一个仙,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佛祖说,“人们将众仙之主称为‘帝’。”
我说:“可是我不想死。你可怜我,所以给我下一世,却没问我是否愿意接受。”
“便是做天帝也不喜欢?”佛祖问我。
“做天帝会忘了素绾吗?”我问。
“素绾是谁?”佛祖又问我。
“是我妻子。”我答。
佛祖摇头:“抛不掉七情六欲,你渡不过这个劫了。”
“那就不渡了。”我说,“我不想死,我要陪着她。”
“即使她再次杀了你?”
“即使她再次杀了我。”
“即使这次魂魄归元,再无轮回?”
“即使这次魂魄归元,再无轮回。”
佛祖拈花成咒,顷刻间混沌消散。等我再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秦淮河边,我看到她在为别人写婚书,微风吹过时,她鬓角的碎发便随风摇摆。我想上前去逗她开心,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穿透她的脸颊,终于无法触碰分毫。
这样也好,只要看着她就好,可是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呢?我在心中问佛祖。
佛祖未曾回答我。
我与她在茶楼听说书人讲我们的故事,她很少发笑,倒是我乐得前仰后合,好像一个孩子。
她看着天河旦暮美景,而我看着她就够了,她的风景在面前,我的风景也在面前。
如是十年。
“界主不想死,那么素绾就要死。”十年后的某日,纤月对我道,“天界杀人的办法太多了,多到我数不过来。”
“我知道。”我道,“我想要一个好日子,倘若我能与她成婚,喜服要鳞纹的,装饰不必太多。”
“果然和明白人更好说话。”纤月笑了,“一切都依界主的意思操办。”
我借了天帝一息术法,化作桦音的模样。那日天庭绚丽非常,我看着她朝我走来,穿着红色的喜服,美得像虞美人,大红的,活泼的,又是妖冶的。她表情清清冷冷,见到我时忽而露出一丝笑意,顷刻间又消失不见。
本以为我会很激动,我会叫她的名字,会和她闲话许多,可是真到了这一刻,我发现我无比平静。
这世间哪有长久不变的爱情,只是怦然心动罢了,一瞬连着一瞬,譬如现在罢了。
四
最后的最后,我想,这也许是一个悲剧。
无论是人,还是魔,抑或是仙,他们总希望通过控制自己的感情以证明自己的强大,以至于悲剧的开头,大多是我以为,我觉得,我能。
连不爱都能隐瞒得天衣无缝,为什么偏偏不敢承认自己的爱呢?
我见过这世上最漫长的冬天,大雪皑皑,与卿白头。
我期待这世上最遥远的春天,执子之手,种花去,戴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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