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锁离愁-《一世枕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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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
不仅我愣了,百官也愣了,就连高位上的桦音与太后都愣住了,那种茫然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是左丞相张晋十余年来贪污藏秽,买官卖官之罪证。”沧弈将一本账簿丢在地上,冲着左丞的尸体道,“种种罪行相加,赐他一死已是便宜了他。”
沧弈说:“这才是我送给皇上的礼物。”
桦音这般圆滑,自然装作滴水不漏,便斟满一杯酒亲自呈给沧弈,强颜欢笑道:“如此,有劳王叔了。”
“这天下是我们家的,自然要尽心竭力,辅佐我贤侄千秋万世,一统江山。”沧弈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明明人人都在笑,却如同脸上挂着画皮,将“虚假”两个字摆在明面上。
我看不透他们之间的算计,今天这一场突发事件已经惹得我头昏脑涨,索性与桦音道:“我想出去吹吹风,马上就回来。”
“更深露重,小心着凉。”桦音点头,示意应允。
随后纤月当着一众女眷的面献舞,太后钦赐她一柄玉如意,一时间倒有了风头无两的意味。我无暇多看,也懒得浪费时间,便顶着微风走出宫殿。天黑得仿佛打翻了砚台,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唯有月光依旧,我想也是:倘若中秋无月,未免太扫兴了些。
左丞暴毙,我心惊肉跳,说不害怕是假的。我突然很想家,我的家在天界离香池,那里有红得热烈的杜鹃花,有柳笙在我旁边讲天庭的奇闻异事,白日里池水暖洋洋的,我从不用揣摩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渴了喝水,饿了吃花瓣,一切都是那么轻松快乐。
可是突然有一天,什么都变了。我结识沧弈,来到人间,明明成了一个凡人却没有凡人的真情实感,事到如此,错错错,早知道这样,不如不让沧弈留下我这些记忆,只做一个凡人最好不过。
我正仰头望着月亮出神,便有人为我披上大氅,沧弈的声音一如往日那般踏实、沉稳,他道:“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想家。”我道,“不是安和侯府,我真正的家在天上。”
“你想做皇帝?”顿了顿,我问他。说这话时我紧紧盯着他的眸子,生怕他说出什么诓我。
沧弈“嗯”了一声,诚实地告诉我:“想,很想,在他还是太子时就想。”
他说:“我不会骗你。”
“怎么当?杀了桦音?”我轻呵,“你若是敢动恩公,我一定先杀了你。”
沧弈将一朵虞美人送给我,就像会法术似的,他伸向我的那只手,手腕上尚有一道清晰的红印,十分显眼。
“这花只与你相配,”沧弈不去回答我,而是转移话题,“我试过让很多女人戴这朵花,只有在你头上最漂亮。”
我没接。
“你为何躲着我?防着我?我可曾吓到你了?”沧弈略有疑惑,问道。
我只能摇头:“未曾。”
我说:“我不喜欢你,我喜欢恩公,你若是杀了他做皇帝,我一定会在那之前杀了你。我不会让你妨碍恩公渡劫,若真有一日兵戎相对,回到天界后我会亲自向你赔罪。”
沧弈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他听得很认真,他将虞美人戴在我发间,道:“你喜欢桦音,不妨碍我爱你。”
他说:“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像一条龙,那你一定是我丢失的逆鳞。”
这次轮到我无言。
我并非石胎木人,我有心有肺,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怎么会看不透沧弈对我的绵绵情意?
瑶歌说得对,人啊,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别人对自己的喜欢,只是有人习惯了装聋作哑,有人充耳不闻,有人故意装睡罢了。偏又有这么一群傻子,就算陪着装睡的人做做梦也是好的,也让他们乐得甘之若饴。
被爱的人从来高傲。
高傲无罪,可耻的是堂而皇之,自以为然,贪得无厌。
只要染上爱情,谁都可以是恶人。
“我要回去了。”我将大氅脱下来还给他,明明不回应还贪得无厌享受沧弈的好,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做恶人。
“我喜欢桦音,我心里唯有他一人。”已经走出很远了,我忽而又回过头,大声告诉他,“所以别再喜欢我了,换一个可以给你回应的人吧。”
但我没想到,沧弈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桦音,他要我。
觥筹交错间,就在桦音抓着我的手,就在他即将站起身宣布我与他的婚约的时候,沧弈突然离席道:“我有一事恳求皇上,望陛下恩准。”
“王叔客气了,只要是侄子力所能及之事,自然全部应允。”桦音说。
“我想要一个婢女。”沧弈面色如常。
我能感觉到,桦音攥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他勉强笑着问:“谁?”
“素绾。”
沧弈到底还是说出我的名字。
“我可以给你十位掖庭中的美女。”桦音像是与他谈条件一般,“只要王叔喜欢,一百个也可以。”
“我只要一个,你身边的那个。”沧弈不为所动。
丝竹声停了,跳舞的宫娥也默默退下,太后微微咳嗽一声:“一个宫娥而已,哀家足以给皇帝做主。”
所有人都在看着桦音,如果他不答应,明日朝堂上便会飞来雪花一样数不清的奏折,便要坐实了我秽乱宫闱狐媚惑主的骂名。
他一人孤军奋战已经很累了,我不愿做他的负担。
我松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太后面前,我说:“能得并南王垂爱,素绾三生有幸。”
“能去并南王府,我十分愿意。”我转过身,当着所有人,唯独不敢看桦音的眼睛,“恳请王爷再宽限我一日时间,我在宫中尚有挚友,希望能与他好好分别。”
“那便明日辰时吧,”沧弈说,“明日辰时,我会亲自来接你。”
桦音没说话,他只是饮酒,直喝得两颊通红,眼中却没有醉意。
宫宴终于散场,我目送着诸臣离开,随后是沧弈,是宫中的女眷,是太后,终于,偌大的宫殿只剩我们两人。
“夜深了,”我说,“恩公,咱们走吧。”
桦音不为所动。
我上前夺下他的酒杯,这才听桦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他说:“孤要杀了他。”
他突然挥袖拂去桌上的杯盏,瓷器玉盘噼里啪啦碎成一片。
他道:“为什么要和我抢,天下他要抢,连你他也要抢。明明我才是皇帝,明明我才是皇帝!”
他扶额,终于哑然失笑:“到底要我怎么做?”他抬眸看我,眼中黯淡无光,“素绾,我不能保护你了,你说我是不是这世上最没用的皇帝?”
我突然明白了先帝的痛苦,身为皇帝,却要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牵制。高处不胜寒,荣光背后仅剩下苟且。
“换我保护你吧。”我说,“我可以做你的眼睛,成为你在并南王府的眼睛。”
“我不希望你和沧弈任何一个受伤,但是如果一定要做出抉择,我会维护你。”我从背后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身上,“恩公,这次换我保护你。”
明明我们俩一样弱小,我有什么资格躲在桦音的羽翼下?更何况我欠着他还不清的恩情。
“我会娶你,我的皇后只能是你。”桦音道。
我们靠在一起,相拥取暖,我仍旧不知何为情爱。
“倘若回了天界,你一定要记得我。”我抱紧桦音,“人间的苦很快就会结束,可是天界的清冷,还有千百万年等着我们。”
“恩公,我好想家,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喃喃自语,并不在意他是否听得见,“我想飞霄宫,想离香池,想柳笙,想杜鹃花……”
在凡间,我学会如何做人,学会审时度势,唯独丢了快乐。
第二日辰时,我孤身一人来到东华门,果然见到沧弈在等我,他今日换了绛色绣金丝祥云的衣裳,在阳光下那样耀眼。
“阿绾。”他粲然一笑,叫人移不开目光,“你果然来了,真好。”
“走吧。”我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来。
沧弈挑开轿帘,邀我进去。
坐进马车的刹那,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东华门的城墙高而厚重,我看见桦音站在城楼上静静地俯视着我,许久许久,他终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消散在我的视线中。
“瑶歌很想你,她做了不少菜等你回去。”沧弈与我道。
然后他说:“昨日安和侯府递了讣告,令堂已经驾鹤西去了。”
我说:“嗯,我知道了。”
“我怕你太伤心,所以昨夜没有告知你。”他说。
怪不得,昨天我看到百官来齐,却唯独不见安和侯。
娘,这好像是一个很模糊的词,虽然十几年来我无数次叫过,但更多的时候,我都是不添任何感情地称呼她为“夫人”。我想起很小的时候趴在房顶,她关切地喊我下来,她说危险的时候,声音也总是轻轻的,绝没有呵斥的意思。
我想起两年前的上元节,她说为我选一个夫婿,她说沧弈是个极好的人,教我“宁做大家妻,不做皇家妾”。
我的眼泪开始往外涌,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可是我明明不想哭的,好像这个身体不受控制地有了自己的情感。沧弈吓坏了,他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想回一趟侯府,看看夫人。”我说。
“好,”沧弈对车夫说,“先去安和侯府。”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也有了人的情感,神仙长乐少悲戚,而我,终于也饱尝了凡人的哀苦。
马车来到安和侯府门前,我挑开轿帘看了一眼,只见门前明晃晃两个白灯笼十分刺眼,侯府肃杀凄清,全不似往日那般车水马龙的热闹。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是一个好神仙,也不是一个好凡人,我甚至不是一个好女儿。
“走吧。”我擦擦眼泪,“还是别回去了。”
沧弈也不争论,他吩咐车夫回王府,而后轻声与我道:“生老病死,不过是轮回了下一世。”
我突然很悲戚:凡人有很多世,一世便可爱一人,而神仙死后魂魄归于天地,留下的人还能爱谁?
“我初次见你的时候,你将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沧弈说,“两年多未见,怎么连笑都不会了?”
是啊,我在皇宫里住了这么久,每天像做贼一样,纵使笑也只敢对着桦音,更多的时候我连笑都笑不出来,我们没日没夜躲着太后的算计,躲着朝臣的攻击,哪还有时间笑?
“快满三年了。”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沧弈点头:“桦音登基时因为国丧三年不娶,力排众议,如今也到了该选妃的时候了。”
明知道沧弈是故意说这样的话断我念想,我索性不再搭腔。
桦音说娶我,既然是他承诺过的,那他就一定会做到。
我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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