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天家客-《一世枕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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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尾锦鲤。
我常年住在飞霄宫外一个水池子里,那水池子有个好听的名,唤作“离香池”,池子边长着四季不败的高大杜鹃花,千百年来,我一向靠吃杜鹃花瓣为生。
这话听着委屈,实则不然。杜鹃花香甜可口,吃多了便要醉,我总是醉醺醺、懒洋洋地露着白肚子漂在水面上,于是仙娥便十分惊慌地禀告桦音仙君:“主上,大事不妙,离香池的锦鲤似乎死了。”
每每这时,桦音便要伸出手指戳我的白肚子,等我被弄得舒舒服服,方才不情不愿地翻过来给他游两圈。桦音就揶揄仙娥说:“哪里死了,我看这鱼随心所欲,过得比我这个仙君都舒服。”
我心道也是,做鱼的日子,虽然寂寞是寂寞了点,但是每天听听仙娥在池边嚼舌根也算乐事,什么嫦娥和后羿吴刚三角恋啊,什么纤月仙子来飞霄宫勇敢追爱啊,什么红鸾司错把寿王妃杨玉环和唐玄宗的红绳绑在一起啊,什么刚刚飞升的沧弈仙君代替桦音仙君登顶三界第一美男啊,凡此种种,实在比修仙有趣多了。
正因如此,我在离香池住了一千七百多年,连个人形都没修出来。
偶尔桦音仙君在池边练字,心情大好时会赏给我两滴墨吃,啊呜一口就是几百年的修为,当然,更多的时候仙君没这么有兴致,他只是坐在离香池边用手指戳我肚皮。
我一向活得自由自在,直到那个传说中的沧弈仙君来到飞霄宫下棋饮酒。不怪我讨厌他,别的仙家见到我,肯定要夸桦音仙君好雅兴,夸我长得圆润可爱,谁知这沧弈仙君张口第一句就是:“这么肥的鲤鱼,不如让拎出来红烧了吧。”
我沉默。
桦音仙君沉默。
我看桦音仙君额角青筋抽了抽,随即转移话题道:“沧弈仙君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做客?”
“我从人间飞升成仙不过百余年,实在是挨不住天界的枯燥乏味。”沧弈仙君客套道,“所以来你这儿找找乐子,下盘棋也是好的。”
呵,飞升不过百余年而已,想我小鲤鱼也在天界混了一千七百年了。我在心里暗道,小小一个仙君而已,能有什么大能耐。
我突然感觉一阵寒光飞来,连忙抬头,原来是沧弈仙君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莫不是沧弈仙君能听懂我说话?怕了怕了,我匆忙吞了一肚子杜鹃花瓣,连演戏带忽悠地浮起白肚皮装死。
“这鲤鱼怎么死了?”沧弈仙君好奇地问,几欲伸出毒手把我拎出水池。
桦音仙君大笑,伸手戳我的肚皮道:“哪里是死了,她是听懂你说话,在这里装死呢。”
“这鱼还挺聪明,”沧弈仙君又道,“小东西可有名字?”
“未曾起名,不如沧弈仙君赐她一个?”桦音仙君又说。
沧弈仙君思考片刻,道:“看她周身雪白,唯头顶一块朱红,白则素,红则绾,就叫素绾吧。”
“素绾,的确是好名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桦音仙君戳戳我,“若是喜欢,便游两圈给沧弈仙君看看。”
我这般乖巧机智,赶紧在水里打了两个滚,示意我十分喜欢。
之后他们俩说些什么三界动乱云云,又是下棋又是饮酒的,而我吃了许多杜鹃花,终是挨不住困意睡了一觉。
再醒来已经天光大亮,离香池的水被晒得暖暖的,我在水下思量着吃哪朵花好,抬头便看到一片青色亮晶晶的东西。
我用头顶了顶,看这东西的质感,应该是某种动物的鳞片。
这青色的鳞片,是什么东西上的呢?龙?不对不对,据我所知,天界只有沧弈仙君是银龙化就,他的鳞片应该是银色的。莫非是桦音仙君?对,他真身原是一条巴蛇,这么一想就对了,巴蛇的鳞片正是青黑色的嘛!
许是昨天桦音仙君喝多了,脑子一热,施舍给我一片鳞?
这么一想,我开开心心地张大嘴,啊呜一口把鳞片吞下,鳞片入腹,只觉得肚子里热乎乎的,全身也热乎乎的,简直热得要把离香池烤干。
我从此功力大涨,别看这才小小一片鳞,竟然生生给我涨了万年修为。自那时起,我就暗暗在心底下定决心:桦音仙君这般大恩大德,等我素绾修成正果,一定好好报答这位大恩公。
可是等我修成正果,桦音仙君早就下凡历劫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我刚刚入世,哪知道人间的路怎么走?想来想去,也只想到沧弈仙君而已。
“这就是你来找本座的原因?”沧弈仙君上下打量我一番,似乎很怀疑我这些话的真实性。
我点头如捣蒜:“求沧弈仙君帮忙。”
枢云宫主殿空荡荡的,沧弈仙君坐在高位睥睨着我,饶有趣味道:“绕来绕去说这么多,你到底想让本座帮什么忙?”
“我想去人间帮恩公渡劫,可是人间太大了,我记得仙君您是从人间来的,所以想请您为我带路。”我一五一十道。
“不过是一片鳞,便换你一口一个香甜的恩公。”沧弈仙君伸出手,“给我看看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我心想,这沧弈仙君大家大业的,自然不可能哄骗我一个小仙娥,就炼出内丹交给他看,彼时我修为低浅,须得靠着这片鳞化丹。那鳞片正包在内丹中央,看看是无妨,若想把鳞片拿出来,须得捏碎了丹体才能取出来。
万万没想到,我真是高估了这位仙君的道德品质。
沧弈仙君收了我的内丹,狡黠一笑:“离我渡劫的日子也不远了,你先留在枢云宫给我干几天杂活,待到渡劫时我一并带上你,如何?”
“那我的内丹……”我咕嘟咽了一口唾沫,“仙君你知道,没有内丹我就仙基不稳,不稳了就没法术,没法术就受欺负……”
沧弈仙君仔细把玩半天,随手收进自己魂魄中,打断我的话:“待到渡劫时还你也不迟。放心,跟着我的这些日子,就算没有内丹也无人敢欺负你。”
他又道:“自古鱼龙一家亲,你不必一口一个仙君叫我,直呼本座沧弈即可。”
我呆呆地答应下来,半点怨言都没敢有,生怕人家一个不顺心,找个由头把我的内丹碾碎了。那我可不小命休矣!
自从我来了枢云宫,头一个不乐意的就是采星,她初次见我就甩脸向沧弈抱怨道:“采星竟不知主上对我这般不满意,我还没死呢,便想着找个仙娥取而代之了。”
“你跟了本座几百年,本座几时对你不满?”沧弈低头看书,头也不抬道,“至于素绾,让她跟你随便干点杂活即可。你有什么不愿做的,也一并交给她就是。”
我思来想去,自问没什么地方得罪采星,可她偏偏横看竖看瞧我不顺眼,譬如我刚刚在殿上给沧弈研磨,转身的工夫听她愤愤道:“哼,不就是长了一张狐媚子脸嘛,竟把主上弄得神魂颠倒的。”
狐媚子,她说的是狐狸吧?我心下疑惑,当即回她一句:“采星姑娘,我是锦鲤,怎么能长出狐狸脸呢?”
闻言,沧弈挑眉看我,眼神倒是十分考究,半晌才啧啧两声,又低下头道:“狐媚便是夸你长得漂亮。”
“哦……”想来我初次入世,什么都要认真学才对,便十分谦虚地道谢,“谢谢采星姑娘,你虽然长得一般,可是皮肤好呀。只要保养得当,想必也能养出狐媚子脸。”
我明明是夸采星,却见她绿着一张脸,愤愤丢下手头的书卷就走。
“我夸她来着,怎么好像还生气了。”我索性坐在案前,双手撑着下巴看沧弈写字,那纸上一写一堆墨点点,我以前尤其喜欢桦音写字,好歹一滴墨也是几百年的修为。
沧弈仍是头也不抬:“许是她不喜欢‘狐媚子’这个词。”
“那就奇怪了,她不喜欢这个词还要放在我身上用。”我倒吸一口气,恍然大悟,“莫非采星姑娘也不喜欢我?”
沧弈一副“你终于开窍了”的表情。
我坐在这儿也闲得慌,索性伸出手指着沧弈刚写的那一句,十分虚心地请教道:“沧弈,你写的这是什么啊?”
“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他道。
我“哦哦”两声,似是十分受教,又问:“那这是什么意思啊?”
沧弈眼睛盯着那两行字,跟我解释:“意思就是说,女子用长发缠住意中人的心,只求相爱不相忘。”
“我就看那个‘绾’字眼熟,”我笑嘻嘻地凑上去讨好他,心想难保他一开心就把内丹还我了,“我名字里也有一个‘绾’,这里也有一个‘绾’,看来沧弈你十分喜欢我。”
沧弈沉吟片刻,道:“喜欢倒没有,当日起名不过一时兴起,没想到你真成了一个女子。”
我被他弄得好生尴尬,便清了清嗓子,给自己争脸道:“你若不是喜欢我,怎么对着我写这么暧昧的诗句?”
“什么?我?”沧弈被我这番自作多情的言论逗得哈哈大笑,解释道,“红鸾司的仙娥忙不过来,方才求我这个闲人帮忙写两帖婚书。也罢,我写都写完了,就由你送去红鸾司吧。”
红鸾司我听说过,是负责凡间姻缘的地方,里面的仙娥大多心灵手巧,个个都漂亮。
“沧弈,等我送完婚书回来,能不能求你帮个忙?”我问。
沧弈“哦”了一声:“什么忙?”
“你教我写字吧,我好歹是个神仙,大字不识一个实在丢人。”我挠挠脑袋,见他半天没吱声,又给自己圆场,“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反正我已经够麻烦你的了……”
沧弈撂下笔:“谁说我不答应了?”
“真的?”我欢欢喜喜捧起一桌子婚书,“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回来就教!”
得了沧弈的承诺,我一路蹦蹦跶跶跑出枢云宫,许是我第一次在天街出现过于扎眼,一路上不少仙娥仙侍躲在云头后悄悄议论我。我懒得细细追究,只听得什么“倾国”“绝色”“狐媚”云云,记得沧弈说狐媚便是夸我漂亮,想来别的也不是什么坏话,便乐呵呵地跑到红鸾司送婚书。
红鸾司的仙娥见了我,一个个似乎震惊得很,连问我好几遍是打哪儿来的。我说我是飞霄宫的锦鲤仙子,现下在枢云宫当差。打头的那个姑娘前前后后围着我转了两团,咂舌道:“不得了不得了,出了你这么一位锦鲤仙子,我们红鸾司的三界美人谱怕是要重写了。”
“不至于吧,”我赶紧挥挥手,“沧弈只说过我狐媚,没说我特别好看。”
那个姑娘一副天雷劈过的表情,似是什么天大的消息,抓过我的手热泪盈眶道:“沧弈仙君竟然夸你狐媚!我的祖宗乖乖,不仅是三界美人谱,看来三界单身美男谱也要重写了!”
“沧弈仙君说没说何时定亲?这几百年来,我们红鸾司收了他不少婚书的便宜,自然得好好给他准备。”姑娘诚恳道,“告诉他放心,喜服啊、婚书啊,这些都包在我浮玉身上。”
“什么定亲啊,浮玉姑娘你误会了,”我口舌愚笨,半天解释不清楚,“反正就是没有的事儿,你千万别瞎说,我得回去了。”
我前脚刚迈出红鸾司大门,迎面过来一个着黄衫的仙娥,我往左躲,她往左走,我往右躲,她往右走,我忍无可忍,在她面前站定:“我说这位仙女姐姐,你是眼睛不好使还是腿脚不舒服,天街这么宽,非要走我走的地方对吧?”
“呵,新来的小仙真是越发没规矩,见到我竟然不行礼?”黄衫仙娥杏眼一瞪,十分嚣张。
我眉头一皱,直截了当地回应她:“你有病吧?”
浮玉不知何时跟出来,在后面扯了扯我的衣服,点头哈腰道:“小仙给纤月仙子请安。”
“纤月?”我回头看浮玉,“她叫纤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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