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缬罗-《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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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进献鲛人。帝旭以示夷使,诸夷咸表羡服。遂结立春之盟,约世代永好,不举兵燹。

    ——《徵书·本纪·帝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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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锐烈的风自高空呼啸而下,穿过人们的襟袖与耳畔,仿佛要在面颊上擦出痛痕来。夕阳半浮半沉,摇荡破碎的耀眼赤红,像是淋漓的一渠铁水泼洒在滁潦海上。

    狂风亘古不歇,剥蚀了岸边的丘陵,使它们临海的一面深深凹陷下去,远看如同无数金色的岩砾波涛在起伏。那些朱彤地子金团龙的王旗与冠盖,被最后的日光剪成了伶仃的黑影,叫风撕扯得歪歪倒倒的,几欲飞去。

    衬着霞红的天幕,那荒凉丘陵的脊线上,一列浩大队伍展开。五百骑兵长队之间,夹有七十五辆驷车,此后又是千名骑兵与千名步卒,前后拥着一张十六抬的朱锦缂金檐子与五十辆驷车。跟着是数百具油毡大车与五百骑兵,另有两千步卒断后。兵士们大多年纪很轻,身架纤细,簇新的军服与轻甲穿着都嫌宽大,肩上与腰间支支棱棱地突出来。十人比肩的行列默默向南而行,竟逶迤出十余里去,放眼出去,亦望不见始与终。

    步卒的阵列里,有个戎装少年正控着马谨慎地穿行。少年面貌文弱,十五六岁模样,腰间珮饰不过是五千骑的獬鹰珮,身上穿的倒是正四位的武官服,一望而知是羽林军的禁卫武官。刚到檐子近前,早有女官迎了上来行礼。少年在马上拱手还礼,道:“请即刻伺候昶王殿下移驾。”

    年长的女官闻言抬起头来,姿态还是恭谨,琅琅的声音里却有怒意:“殿下旅途劳顿,又着了风邪,发热得正厉害。”

    少年蹙起秀逸的眉,刚要开口,女官又一气说了下去。

    “早上殿下不过迟起了半个时辰,蒲由马大人便当众呵斥,已是大不恭敬,现下又三番四次地遣人来催促殿下换乘马匹,究竟是何道理?汤将军,您既是昶王殿下的随扈将军,理当正告蒲由马大人,大徵皇子血脉高贵,此去注辇是为了两国盟好之情谊。蒲由马大人身为注辇使节,却如此轻慢殿下,便是轻慢一统东陆的大徵,还请自重。”一番话不紧不慢说到后来,口吻已颇严峻。

    少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并不开脱自己,道:“蒲由马大人是听闻此地夜间有狴獠出没,便借着这个由头发作起来。只是我方才问过泉明出身的兵士,据他们说这一带荒丘上狴獠并不多见,一旦出现却必然数百结群,又十分迅猛。过往商团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走夜路,即便冒险赶路进城,也要备下逃生用的一等骏马,否则……殿下在末将的马上,总比在檐子里安心些。”

    女官们均吃了一惊,过了片刻,才有个较稳重的匆匆从驷车内捧出朱红团龙的小衣裳与斗篷,递进檐子的帘幕里去。少年拨马行至檐子跟前,又等了好一阵子,里边的女官才撩起帘幕,送出个围裹厚实的孩童,另有女官围上前来,七手八脚将那孩童送上马背,安置在少年的身前。孩子双目虽然合着,却还看得出是秀丽的丹凤式样,眼梢清扬,因发热昏睡,连眼皮都晕着病态的红。

    “汤将军,殿下要是与您共乘一马么?”先前的年长女官这样没来由问了一句。少年一手挽缰,一手抱着那孩子,怔了怔才答道:“末将的马,总比兵士们的强些。”

    女官仿佛还要说点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无言地行礼退下。

    孩子微微张开眼睛,停了一会儿,呓语般模糊地唤出一声:“汤将军。”

    少年低头应道:“是,殿下。”

    孩子费了点劲,才说出话来:“要是真的……遇上很多狴獠的话……汤将军不必过于顾虑我。”轻细的声音仿佛一把碎纸片,刚自嘴唇里断续吐出,便被迅疾的海风一把夺了去,听不分明。

    “殿下,您是大徵的皇子,臣下是您的随扈将军,断没有抛下您自己逃命的道理。”少年自幼在军营生长,如此豪壮而殷勤的套话听得熟了,说来也顺畅。等到话出了口,心里才不禁一紧,如同平整的绸子从半腰里被挑了一丝出去似的,寸把宽的一道全抽缩起来。这孩子的伶俐解事是赔着小心的,像是时刻担忧着会触怒了谁,已到了低微可怜的地步。

    他早听说过,昶王在皇子中排行第四,是最末的一个,母妃聂氏尚未生下他便已经失宠。皇次子与三子的生母宋妃颇具美貌与手腕,长年专宠,又精于笼络朝中宫中,更兼她所生的皇次子仲旭尚未满十六,天资才器与韬略脾性无不胜过太子伯曜,夺嫡废立的谣言早已甚嚣尘上,是谁也得罪不起的。此次西陆雷州注辇国遣使送来一位十三岁的小公主,名为紫簪,预备数年后婚配徵朝皇子,按例,徵朝也当有一名皇子随使臣前往注辇,名为学习雷州风土语言,实为质子。太子褚伯曜乃是大徵的储君,自不必提,皇次子仲旭日后必是国之栋梁,不可少离,而三子叔昀体质又那样荏弱——所谓质子的人选,除了最年幼的季昶以外,再不做他想。

    “我是个当不了皇上的皇子……就算你救了我,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好处……而且,汤将军你的武艺也……”

    年幼的皇子忽然惊慌地住了嘴抬头看他,眼里分明翳着一层水的膜,却自己死死地收住了不许流下,映着滁潦海上近晚的火烧云,在下睫毛上盈出一道金光。虽然心下明白孩子并无讥讽的意味,少年脸上却还是腾地烫了起来。

    聂妃已病困幽宫,身边的宫人与内侍亦只是对她虚应故事,宋妃尚不罢休。乘着昶王远放异国的时机,宋妃指使兵部,从当年投考禁军的新丁中拣出武试最后一名,玩笑似的擢了那十五岁少年汤乾自一个五千骑职位,配以五千新兵随昶王往注辇。因宛州与中州西部正有瘴疫流行,大队不得不改由泉明出海西渡。自天启出发以来,已过去了近一个月,汤乾自决断精明,兵士们亦年纪不大,没有什么油滑气,倒还服从他的管束,可禁卫将军竟不通武艺,也不免成为兵士们背地里谈笑的材料。

    十五岁的将军与十岁的皇子,就这样共乘着一匹高骏的瀚州马,默默走在旌旄飞扬的队伍中,暮色里都是浓黑的剪影。隔着重重的锦绣衣裳与轻甲,少年还觉得出那孩子身上腾起来的热度,好似一只小炭笼在他怀里焐着。

    那天夜里,昶王与注辇使者蒲由马一行六千余人抵达泉明城时已是瀚中时分,较原本的预计迟了近两个时辰。大队在泉明休整三日,而后改由海路,经莺歌海峡航向雷州。

    船队离开泉明后半个月,今年投考羽林军的兵法与文试榜单从天启快马送达,鲜红的一列高高张贴在泉明城门口。贩夫走卒歇下担子围到榜下,仰起了脸去看那密密麻麻的黑字榜文,有识几个字的,便拖着腔调,自上而下念出声来:“第一甲——第一名——澜州秋叶——汤乾白。”

    另一人在旁怯怯地说:“……我看着咋像是汤乾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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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港外停泊的数百艘木兰长船相比,眼下这艘首尾尖翘的小舟简直只好算是一支汤匙。船帮子极浅,边上险险荡漾着白腻的水沫,好像一脚踩进船去,便要顺势流淌进来似的。

    少年倒是早乘惯了这样的小舟,将自己往那局促的船首里一填,顺手便取下佩刀平搁在膝上。老船夫在船尾不紧不慢地摇着橹,随便谁一伸腿,就能把另一个踹下水去。水面上倒映着街市,五色光影溶散开去,又连同那燠热恶腥的水气一同蒸上人的脸来。纵然已经在此居住了大半个年头,每乘着小舟穿过这座城的深处,少年依然会有微微的眩晕。

    在雷州所有的城池当中,毕钵罗城委实是最为奇异的一座。

    它占地广大,街巷反倒出奇地紧仄;涂饰浓艳,建筑却参差欹斜。屋宇之间那些盘曲的空隙,晴天里是尘土飞扬的道路,雨季便成为密如蛛网的河汊,每座房子都自成一座小小的岛屿。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出行,皆是从自家的屋顶出发,几个仆工扛着阔大木板在前头开路,走到哪里,临时的桥梁便搭到哪里。更有排场的是坐在混血的寒风夸父力士肩上招摇过市,倘若力士的血统足够纯正,肩上甚或可以多坐两名舞姬的话,那主人定然是得罪不起的达官显贵了。再往下,肮脏的水面上,力士们粗壮如柱的大腿旁,那些小心翼翼穿梭着的尖头小舟,才是平民们日常乘坐的交通工具,人坐在上边,像两颗豆紧巴巴填在干瘪的豆荚里,还设法塞进各色菜蔬瓜果、布帛盆桶,甚至两三个幼儿,然而若是船再宽些,有些水道就过不去了。

    这里的住民高大、黝黑,神情懒散。透早时分,雨暂时歇了,女人们听见叫卖白莲花的声音,便纷纷推开窗户,像是无数紧闭的花苞里先后绽放出五光十色的蕊丝。

    卖花的孩子们坐在大木盆里,在街道间漂流来去,腿和脚丫都被霜雪般的花簪儿埋了起来,脸盘肮脏,笑起来牙齿倒是像洄鲸湾的贝壳一样耀眼。雨季里,毕钵罗就是这样在水上晃晃荡荡的一座城,而雷州的雨季又总是长得要命。

    啪的一声钝响,什么东西砸到了少年的靴子上,低头看去,原是一朵将开未开的洁白菡萏,粗壮的花梗掐得极短,想来是从女子鬓边现取下来的。他刚一扬首,高处谁家的窗内响起两三个少女的轻声尖叫,织着菀莨花的嫣紫色裙角在窗口一翻,便看不见了。

    菡萏上还染有少女发间的甜郁香气,夹在水腥里,一丝一丝袅娜地浮起来。他不曾去拾,只淡淡一笑。

    这座城里有极馥烈的香药,亦有极腐恶的沟渠,两者同样闻名于世,也同是东陆三流诗人惯用的譬喻。

    这是注辇国的王都,亦是西陆最为繁华的港口之一。

    毕钵罗城就是如此毫无章法,仿佛巨兽深幽的肚肠,即便是常来常往的羽族水手与东陆商人也多半只愿在港口近旁停留,不敢过于深入这座城的腹地。因此,在注辇少女们看来,像他这样身穿东陆徵朝武官衣袍的俊秀少年,无论肤色相貌或衣装举止,均是少有的,自是比那些纯金头发的羽族水手还要稀罕。

    所有迷宫般的水道最终都将汇入帕帕尔河,他的小舟也正顺着缓滞的水流,向帕帕尔河划去。

    自东北港区起,这座城朝着西南方向一气铺展出十一二拓去,到了帕帕尔河跟前,那些挤挤挨挨胡乱堆砌的房屋却猛然刹住了去势,止步不前,像是一伙闲汉迎头撞上了贵人出行,连忙后退几步,远远围观。河对岸于是自然空出一大片平整开阔的高地,注辇国的王城便坐落于彼处。

    一河之隔,两重人间。

    王城是黄金之城。即便从河这边看去,阴沉沉的天穹下,还是绵延的一道暗金色。因是在高地上,也不必像贫民的屋子一般竭力地朝上挣扎,只中间那九座黄金祭塔,依次层层簇拥,像许多少女尖葱的指甲似的树立着。最高的那一座,顶上攒着一团胭脂碧玺石,总共一百六十九颗,最大的总有人头那么大,北来的商船远在半日航程外便看得见那薄红的光芒。

    除了受王家庇护、持有龙尾神纹章的商船外,民间船只一概不准通行帕帕尔河,小舟尚未拐出小巷,便晃晃荡荡地靠上一户民居的石阶。少年下来,付了四个铜铢的船资,轻盈地向前跳过几处石阶,站到沿河人家门前的石台上,向着对岸尖声打了个呼哨。

    片刻,便有一点金屑,从对岸那一带暗金中脱离出来,横过稠重的赭色水面,渐渐向着这边来了。那是包铜的平底轻羽船,船头卷起,艉部伸出一支鹅颈,自上而下坠着七盏玲珑的风灯,远远望去正像一支巨大的赤金色羽毛漂浮水面。轻羽船的船腹装有河络的机括,航速不快,却极为稳重,只需五名船夫便可开动,可运载重甲兵士二十名。

    “什么人?”船上只有七八名注辇兵士,其中领头的打着呵欠喊过来。其实他们早看熟了少年的脸。

    少年取下腰间的珮饰,向他们晃了晃,是琅玕石的獬鹰形珮玉,结着青丝线穗子。“徵国昶王殿下随扈统领,羽林军五千骑汤乾自。”到毕钵罗城九个月以来,他颇学了几句注辇话,以这一句说得最多,所以更是熟练。

    “上来罢上来罢。”注辇兵士一搭手,汤乾自跃上轻羽船。船上有名新丁,想是没有见过他,很新奇似的,眼光直盯着他腰间的珮玉看。

    “看什么看。”领头的注辇兵士用刀柄照准新丁的后脑勺拍下去,“人家跟你一般的年纪,已经是东陆的五千骑了啊,懂不?有五千个手下,是将军啊。”

    新丁不服气地揉着脑袋嘀咕:“将军算什么……还不是跟着那样一个没人要的东陆王。”

    “反了你了!我们的公主送去东陆,和他们的公主样样都相同,他们的皇子送来这里,也跟我们的王子是一样的。冒犯东陆王,与冲撞羯兰殿下是同罪啊。你有几个脑袋——”头领翻手用刀鞘又抽了新丁一下,一面连忙转头看看。东陆少年只是在一侧静静地坐着,面色平和,不像武官,倒像个没脾气的读书人。毕竟是东陆人,注辇话也只懂得有限的几句罢?头领这才算稍稍舒了口气。

    轻羽船刚离开岸边没有几步路,又是两声呼哨响起,岸边又来了三五个身穿注辇军服、束着轻甲的男人,等不及船只回头靠岸,早已乱纷纷跳了上来。

    那新丁正纳罕着为何没有同袍上前去盘查那些人,可是才吃过两次打,学得乖了,也不开口,只管两只眼悄悄地睃着。

    “是逢南五郡的人啊。”头领把他的耳朵拽了过来,声音轻得只剩咝咝的一股气。新丁缩了缩肩膀,不胜惶恐的样子。

    汤乾自靠在船帮上坐着。那些新上船来的人,衣裳轻甲与王城卫兵皆是相同,只腰巾末端绣的不是龙尾鳞,却是靛青色的犬牙徽记,短刀柄上也缠着靛青的粗绸子。佩有这种徽记的兵士,只听从英迦大君的调度,在注辇王面前,除了下跪叩首,实际上可谓没有旁的义务。英迦是注辇东北的逢南五郡领主,掌握着除毕钵罗外几乎所有的北方海港,富可敌国,从血统上说起,又是当今注辇王钧梁的堂弟,还有一名妹妹嫁入宫中做了钧梁的侧妃。他手中的权势如此煊赫,甚至国君钧梁亦要看他三分面色,宫中朝中,凡乖觉些的人都晓得。眼前这些逢南五郡兵士的徽记与刀柄上都络了金线,阶级更高些,大约是英迦大君的贴身亲随,自然得罪不起。

    轻羽船在水面上静静划出弧线,朝西驶去。远眺过去,王城似是平缓的一带,河岸却都用红土与青石夯高,水下设有钢角,以防船只强行靠泊,唯西侧降下一道近三里长的低矮栈桥,供宫内与王城卫兵出入泊船使用。

    船帮在包熟铜的缆柱上碰了一碰,发出沉闷的响声。英迦大君的亲随们率先跳上岸去,径自从角门进了王城。汤乾自却不急不缓站起身来,等待着例行的盘查。纵然都是看熟了的脸孔,文牒腰珮一一查验起来,也颇费了些工夫,这才放行。

    进了王城,便有宫人引他去往昶王的居所。

    九个月前,汤乾自初次被召入王城时,几乎辨别不出前路,仿佛被封闭在黄金迷宫匣子里的蚂蚁。雷云两州连一粒金砂也不出产,注辇人却又有着一种顽固不化的富丽天性,王城外城的天顶地面,四壁里外,皆是整幅整幅包覆着东陆搜购来的金箔,金箔上扭了金丝花样,宝石粉混着琉璃釉填合进去,油汪汪的似是随时要滴落下来。除各色填花以外,螺钿、珠玉与云母亦是不惜工本团团镶坠,那些领路的宫人服色也花缠枝蔓的,走在回廊里,人与墙壁简直分辨不开。他只得死死盯着眼前,那些宫人时不时转回来一笑,看见了她们的脸,赶忙认了路跟上去。就是那几张脸,眼睑上还闪着一抹浓厚的金色,凝红的丰艳的唇,如同她们也是那宫室墙壁上探出来的雕塑一般。如今走得多了,倒也熟悉起来。

    王城内城里亦是河道交错,亭台之间,自有无数平桥拱桥长短错落,欹斜相连。汤乾自抬起头,见对面三层高的空中,悬桥上一队下等宫人走过。注辇气候和暖,女人四季穿着紧俏短褂,筒式裙子也只裹到小腿七分长短,把半个肩、两条臂与绕着铃铛的脚腕子大大方方袒露在外。一色是年轻女郎,头顶鎏金大盘,盘里满盛着丰硕瓜果,倒像是别致的大檐笠帽,一只手臂扶得稳了,另一手撑在腰侧。走动起来是举止齐整的,十几把纤细黝黑的腰肢左右波动,承住了头顶的重,却又如同蜜糖缸子里搅起了浪,带着一股浓酽的妖娆。她们是往王城深处的宴殿去的,想是夜里又要赐宴贵客。

    经过王太子羯兰的寝宫,便是昶王的居所。注辇王子成婚前均随母亲居住,婚后分赐宅邸,搬出王城,只有王太子可在王城内另择寝宫。昶王是东陆来的他国质子,居所形制上与王太子寝宫相同,只是矮了一层,装饰较为简朴,表示身份略有区别,也在礼法许可的范畴内尽可能表达了轻慢的意思。汤乾自倒觉得这未始不是好事,昶王将来总要回到大徵去的,沾染了过多注辇习气反而可厌,于昶王自己亦没有好处。注辇人却抱着另外的心思。为使昶王亲近雷州风土,宫人与女官皆换用注辇人氏,而东陆带来的五千羽林军都是新入行伍的少年,王城内安置不下,也防着他们滋事,被安排在港口附近扎营居住,每日只准二十名进入王城轮值护卫,这已是汤乾自所能争取到的极限——总要留些人在昶王身边,好不让他将故国的语言荒废了去。

    “殿下呢?”汤乾自一进门便问。

    侍立两侧的羽林军俯首答道:“在风台上。”

    风台是注辇房屋最顶上的一层,并无四壁,只数根柱子支撑着一片挡雨的檐顶,却不避风,是注辇人宴客、吃吊子烟、清谈的场所,夜间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好似东陆说演义的戏台子。王城内的风台讲究些,若不愿被人瞧见,那么便在四围放下竹帘子或纱帐子——当然也都是羼杂了金线在内的,映着包金的锻花柱子。

    风台上空旷如洗,昶王本没有什么访客,一应的案几小榻也就不曾陈设,只是下着层层叠叠的堆花纱帘,西首单单搁着一张靶子,靶面上已零星地立了几支箭。

    约莫十岁上下的男孩儿,立在风台的最东首,脚步扎实,箭已上了弦,却引弓不发。

    孩子穿了一身清素的日常白绢衫子,因不是军服,略嫌紧窄,于是照着东陆习俗,将左肩与左袖卸到腰间。使的是一张乌木的三石弓,对孩童而言实在是过于强横了,手臂的劲力与弓弦相持太久,发起颤来,使得他瘦溜的身子看起来也像是一道绷紧的弓弦。但他只是端凝地使着力气,目光不曾稍稍离开靶心,小脸被隔着纱帘的天光抹上一层金粉似的黄影子,如同一尊小小的泥金像,瞳子是饱酣的两点墨。

    少年将军亦不去惊扰他,抱臂静静地看着。

    原先在东陆时候,宫里并非没有武官教头陪同皇子习武,只是多半势利得很,见昶王势力薄弱,自然都不来巴结。宗室少年子弟中最出众的是皇次子仲旭与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鉴明,禁城御苑内,两人所到之处,武官教头们时时众星捧月一般跟着。季昶年纪只较方鉴明小了半岁,亦是同年开始习武,没有良师指点,也一直不见什么长进。

    到注辇后不多时,昶王便说想学些骑射刀法。汤乾自听了颇觉诧异,如此羞缩的一个孩子,是如何想起要习武的呢?但独独于这件事情上,季昶十分坚执。

    毕钵罗是这样水流纵横的城,一切交通皆仰赖河漕,王城内连块能跑马的地方亦没有。汤乾自命人在风台四面张挂了轻而密的幔帐,摆放了弓靶刀枪与草人,又安排下六名羽林军兵士把守楼下,不准旁人上来,将风台充作昶王平日习武的场所。

    季昶毕竟还是个孩子,当时见了那些玩意便很欣喜,跑上前去看了一圈,又转头问道:“那,谁来教我呢?”

    汤乾自像是想不到他会有这样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尴尬地干咳两声。季昶左右看看,这风台上,除了汤乾自与他,再也没有旁人了。

    “难道竟是汤将军你么?”季昶睁大了双目,脱口问道。语方出口,自己也知道是说错了话,连耳廓都烧了起来。

    汤乾自亦十分不自在,侧身拿起长弓,右手食指将豹筋的弓弦细细抹了一回,才往箭壶中探手捞了三支箭,分别笼于指间。三箭逐一搭上弦,都朝靶子上射了出去。射术中有所谓“连环”,起势大致如此,讲究流畅迅疾,可汤乾自射得并不快,去势却极其沉实。第一支稍偏了些,后两支都攒在铜铢大的靶心上,挨得那样近,桦木箭杆铮铮震荡,互相敲出闷钝的声响来。

    季昶惊得说不出话来。

    “殿下可要试试?”少年将军含笑弯身将长弓递了过去。

    季昶接了过去,一面仰脸看着他,笑嘻嘻的,眼里晶亮:“你教我。”

    “但是,殿下,”汤乾自面上的笑渐渐收拢,凝视着孩子,说道,“您私下习武,若是发矢不中,羽箭竟从这风台上落了下去,教外人知道了,总不免有些口舌。”

    季昶亦不笑了。他想了一想,又抬起头来:“那我便一箭也不射失。”

    他果然做到。

    习射两个月,他射出的羽箭,总共尚不到百支。一挽开了弓,便是一刻时间,到头来却只是静静将弓箭搁下,歇息一会儿,而后再将弓挽开,瞄住靶心,如是反复一两个时辰。后来膂力渐渐满足,姿态也端正了,便是这样,十有八九还是不肯放箭。然而,每发必中,纵然偏斜,也决不脱靶。才两个月,开弓的右手拇指上已深深勒出扳指的痕迹,那样持久的忍耐与坚忍,简直是令人心疼的。

    而眼下,靶子上已有了三四支箭,亦即是说,昶王在风台上待了近半个时辰了。每当这种时候,汤乾自会想,这个褚季昶成年之后会成为怎样的男子,但是他往往又短促地叹口气,放弃了想象——他自己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罢了。

    弓弦清越振响,箭镞深深没入红心,孩子松垂了双手,持着长弓回头看他,笑了起来。

    他却叹了口气:“殿下,您又被罚膳了?”

    孩子还是笑着,却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写错了字?还是背错了书?”汤乾自在他身前蹲下来,为他披上外衣。

    孩子摇摇头,撇着嘴说:“老东西考问我,君王治世,最要紧的是什么。你知道啦,他们这些打鱼的,只晓得航海通商,通商航海。我正走神,顺口说是武艺与韬略。老东西气得话都说不圆整,你也不在,没人敢挡着他的火气,当然又是罚我的膳,午膳晚膳一起罚。”

    汤乾自笑了起来,所谓“老东西”,是宫中分派给昶王的先生,每日上门讲授理国恤民、经济田算之类课程。自习武以来,季昶性子渐渐有些野气了。

    “君王治世,仓廪丰实才是最要紧的,饿着肚子没有粮草,什么武艺韬略都是扯淡。饿了吧?今天丰远号的商船回港了。”汤乾自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

    季昶眼睛一亮,抽了抽鼻子,嗅着了焦甜的米香,欢呼道:“是油茶糕!”捧过纸包,整张脸便如狼似虎埋了进去。

    油茶糕是澜州的家常点心,闻起来香甜,入口却粗糙,小时候汤乾自常买,一个铜铢一大块,吃得口干舌燥,嘴角直往下掉粉屑。昶王的母亲聂妃是澜州出身,早些年尚未病倒的时候想必也时常亲手做给他吃,毕竟失宠的妃子生活大多枯索无趣,除了把全副心力扑到孩子身上以外,日子简直无以消磨。因为是如此廉宜的点心,连贸易的价值都没有,而那些原籍澜州的东陆商人,思乡起来宁可买一个澜州姑娘,所以,在珍异满目、市舶繁华的毕钵罗港口,区区油茶糕竟是寻不到的,非得特意嘱托熟识的商船从东陆捎来。路途上辗转一两个月,原本松糯的点心都捂出了油气,变得干硬黏牙,孩子吃得直打嗝。

    “我去给殿下倒水来。”少年站起身正要离去,季昶却分出一只手来拽住了他的衣角,急忙摇头说:“不要不要,喝水就、就不香了。”说着,又是一个响嗝,顶得细弱的身体都跳了一跳。

    汤乾自只得又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替他拍抚后背,顺顺气息。倒也不见得有多么疼爱他,只是倘若孩子竟然不幸噎死,汤乾自自己,连同那五千羽林军,怕是都要回东陆去领罪的。尽管这孩子的母妃早已失宠,自身又是大徵四位皇子中离太子之位最为遥远的一个,小小年纪便去国万里充当质子,连被注辇使节呵斥都不敢还口——即便是这样一个孱弱的孩子,毕竟还是褚季昶,是大徵皇帝的亲生子息,再轻蔑他的人,也非得称呼一声“昶王殿下”不可。

    这整个的事情就是一场笑话。那几年,汤乾自时时在想,许多年后,说演义的台子上,中场歇折的时候,会不会有唱谐趣曲子的河络艺人出来搬演他们的故事。十一岁的王、十五岁的羽林军将军,还有他麾下那五千名连唇髭都还未生出的兵士。单是这些人物,一经铺叙,便不啻一个很好的笑话了。

    实际上,许多年后,褚季昶的同母姊姊*陵帝姬向弟弟问起盘枭之变那一夜的景况,身穿朱红三爪金团龙缎袍子的高大青年懒散答道:“啊,那天夜里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吃多了油茶糕,正打干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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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寝房,一大口水灌下去,季昶猛烈咳呛起来,一名注辇侍女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背,好使他呼吸舒畅些。好一会儿,孩子才觉出那梗塞着的粉团渐渐顺着食管滑落下去,终于噗的一声落进肚里,像个结实的小拳头猛然揍下一拳,干呃好了些,一时却还止不住。

    经了这一番折腾,天已黑透。

    “震初。”孩子缓过气来,便扬声呼唤汤乾自的别字。

    若有所思的少年将军肩膀震了一震,随即抬眼应声:“殿下,您好些了?”

    “震初,你在做什么?”

    汤乾自不答,反而疾步走来,用注辇话向侍女问道:“你们的宴客歌舞中,有破阵舞,或是剑舞么?”

    “回将军,宫中从未献演过东陆乐舞。”侍女答道。

    汤乾自思索了片刻,忽然命令道:“为殿下穿上外袍与斗篷。”

    侍女年纪只得十七八岁模样,应对却很老练:“将军,若没有吾王的御准,您与殿下夜间不得擅自外出,请不要为难奴婢。”她的身量与汤乾自同高,下颌却傲慢地扬起,一双注辇人独有的浓黑眼睛睨视着少年。

    昶王从黄花梨木榻上赤足跳了下来:“震初?”孩子看着他的近卫将军,满眼茫然。

    铿锵一声,少年的佩刀出鞘了。那不算什么名刀,只是徵朝军队制式的佩刀,显是有年头的东西,刀脊乌润稳重,如饮饱了血的黑土,不见一丝新淬火的浮亮,锋刃却悉心磨砺过,在灯烛下犹如半轮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长发被横厉的刀势扫过,连着束发的珠珞被削落下来,直坠到那侍女用菀莨花汁绘过花样的赤裸脚面上。

    侍女才喊出尖锐而短促的一声,便被刀尖指住了喉咙。

    少年面色冷凝,握刀的手使着不必要的力,指节泛白,眼里却有了沉稳而锐利的神光。他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自己的刀尖,已换了东陆言语:“殿下,请您即刻更衣。”

    漆黑的夜空仿佛重重昏蒙的帘幕笼罩下来,精巧的黄金王城失去了轮廓,只余下祭塔顶上那明炭般的一点红,以及无数穹顶与檐角,兀自在夜里反射着微淡的光。自辽远的黑暗海面,到灯火如珠的港湾,阴暗脏污的庞杂水路上,乃至氓民承接漏水的破碗内,每一处水面上都激起交错涟漪与飒飒的凄清声响。在这广大的雨声里,金铁交击的鸣动渐渐响亮起来。

    季昶慌张扣着纽子的小手停了下来:“震初!那是什么声……”

    接着,他把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

    那声音渐渐明晰起来。即便是生长深宫不谙世事的孩童如他,也能听出那是什么了。不是演兵,亦不是破阵舞或剑舞。那是刀剑劈刺砍杀间撞出的凌厉声响——就在距此处不到一里的地方,这座王城里,两百,不,或许是三百柄刀与剑,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正彼此搏命纠缠着。

    汤乾自侧目朝半开的窗飞速一扫。

    王城东角,某座高峻楼阁的风台上灯火通明,四面下着帘幕,却有两面已熊熊燃着了,随风散出无数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恍如一支巨大的松明,把王城照耀得犹如白昼。人与利器的影子在轻软的纱帛上急速交织变幻,仿佛一场来不及看清的乱梦;喷溅的浓郁血痕却被灯火映成稠黑的浆汁,固执地、缓滞地流淌下来。那是所谓宴殿,注辇王赐宴贵客的所在。

    纵然刀尖正稳稳地抵在那侍女脖颈的肌肤上,汤乾自依然觉得出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们都听得见,许多轻柔而频密的簌簌声,像穿越草丛的蛇群,隐秘地朝他们包围过来。季昶赤足凑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扫,便惊恐地收了回来。

    “好多人,把羯兰的寝宫围住了,还有人朝咱们这边来……”他竭力要稳住自己稚小的声音,却沙哑得不能成言。往后的情景,也再无须他转述——宫人的凄厉悲鸣已撕裂了天幕。

    若非注辇王钧梁在席,宴殿便不能使用。而此刻宴殿上下竟有数百名武士在拼死鏖战,太子寝宫亦遭血洗。毕钵罗是这样挤迫的城市,王城内虽然宽敞些,常年守卫亦不过千把人——这数百人的械斗,无疑就是一场反乱。而那剑与火的漩涡正在他们眼前缓缓扩大,逐渐要将整座王城吞噬下去。

    “恐怕是叛军要挟持殿下。您的印信与文书呢?”汤乾自沉声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从床头小屉里翻出了朱红拼明黄的绸缎小包,忙乱地挂到颈间。

    侍女明艳的红唇早没了颜色,削断的半蓬头发散了开来覆在脸上,跟着她的人一起,止不住地哆嗦着。

    汤乾自咬紧了唇,反过手来,刀刃朝侍女脖颈一拉,使了那么大的气力,刀刃几乎卡在血肉里。他猛力一拔,掣回了刀,血却也跟着喷了一脸,也顾不得抹,一手抱起了季昶,提刀便往外走。正在此时,楼上楼下驻守的二十名徵朝羽林军听见外头动静,也闯了进来,个个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汤乾自朝他们点了点头,简短说道:“走。”

    侍女们大多逃散了,下楼的途中只撞上两个,汤乾自刀尖上的血还未曾滴净,又染上了新的,季昶大睁着眼看见她们往地上倒下去,空气往破碎凹陷的喉管冲进去,又和着血喷出来,朝他伸出手来,仿佛是哀恳的意思。但是他没有停留,亦没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坠着,深不见底的恐惧里却又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

    小楼建于水上,底层是青石筑成,单只借那潮湿阴凉之气贮存新酒,到了二层三层才有数道别致桥梁通往旁的屋宇楼台。汤乾自领着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层酒窖。酒窖内有个矮门,是平日将酒桶从小船上滚进来时使用的,他们便从那儿依次钻了出去。青石的楼基下窄上宽,是茶托样的形状,从水里花瓣般向外翻开。外面此时自然没有船,二十余人都收刀入鞘,下了水,潜伏于青石基座的阴影中,头顶的空中,纵横交错的悬廊与小桥上,百来名明火执仗的注辇衣装兵士叫嚷着,自各个方向朝小楼拥进来。

    汤乾自向他的人做了个手势,他们便一言不发地簇拥过来,将他与季昶裹在中央。水恰恰没到汤乾自的下巴,季昶紧攀着他的脖子,只露个脑袋在外。他们谨慎涉着水,向北面宫门的方向行去。水面上映出彤红的天色与金粉般飘散的火星,王城里那铺天盖地的金色被火光一照,仿佛都着了起来,光焰再折在水上,像是整座王城都熔了,顺势淌进了密布的河湾里。

    不一会儿,河汊到了尽头,迎面一座水榭,内里并无人声,灯火也不见,汤乾自认得那是注辇王子们的画室,再向北不远,便到了连通内外王城的持澜桥。

    “震初。”黑暗中,孩子忽然小声说。

    “是,殿下。”他即刻答应。

    “刚才那是你……第一次杀人么?”

    汤乾自一面单手翻上水榭的栏杆,一面答:“回殿下,是的。”

    “你怕吗?”

    汤乾自静默了一刻,却不曾停步,约莫又走了三五十步,才又答道:“怕的。”

    季昶像是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便也静默下去。

    “殿下怎么问起这个?”汤乾自觉得季昶话里似乎有沉重的心思,隐约觉得不妥起来。

    季昶偎在他颈窝里,低声说:“我不知道第一次杀人到底有多可怕——恐怕我早晚也总要有这样一天的。”

    少年将军忽然觉得,方才在水里浸透的军装异常湿冷而沉重,全溻在身上,直凉到骨子里——不知是因这孩子的一句话,还是因为此刻听觉捕捉到的一点异声。不及细想,他扬起一手,示意身后的部下们止步。

    水榭内登时静寂如死。高空里,长风送来宴殿风台燃烧的烈烈声响与震天的厮杀声,仿佛都是极遥远的了。又过了片刻,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小小的异声。就在那一列三十二扇云母抠金团镶柘榴石的屏风后边,有个细碎的脚步啪啪地朝这边来了,是柔软赤足匆匆拍打着冷硬地面,间中还杂着点洗豆般的沉闷哗哗声,也不知是什么在响。

    他放下了季昶,独自侧身闪到屏风后,飒的一声轻响,佩刀自鞘中退出一寸,蓄满了劲力。屏风沉重得像堵墙,背面是一道回廊,正对着分隔王城内城与外城的河流,面上零星缀有拇指大的云母片,隐约透出河上摇曳的火光。那一点点跃跃的红有时会被什么东西遮没,转瞬又沁了出来,看得出是有个人正急忙走着,远处的火光将巨大的人影投到了屏风上来。

    他们屏息等待着。

    到了屏风尽头,那黑影子便绕过这一面来。最先探出来的,是一只手。

    汤乾自一把拽过那只手,顺势紧紧箍住了来人的肩,刀也应手跃出鞘来,在空中唰地一横,架上了那人的脖颈,压低声音用注辇话低低喝了一声:“别出声!”

    他们都只觉得眼前一亮,刀光如虹如电,明厉得仿佛要在眼底刻下永远的痕迹。但又仿佛,不是为了那一刀。

    流水般的铃声霍然响起。

    仿佛整整一桌子的琉璃碗盏被人扫到地上,凿雪碎玉,翻滚碰跳,跌破成千万张薄锐甜脆的冰糖片儿,又撞成块、撞成碎、撞成晶莹的粉末。许久许久,直到那铃声终于停歇,每个人耳里还是恍然有着潺潺不绝的余韵,犹如一枚银铢在绝薄的青瓷瓶腔子内弹跳。

    羽林军的少年们都惊住了。

    那只是个小女孩儿,那么小,只得五六岁模样,怀里抱着个锦绣的包袱,两手腕上堆满了银丝的缀铃钏子,想是害怕行走中银铃响动,用披帛将左右手腕缠好,只剩下那种洗豆般的闷响。经汤乾自一扯,披帛都散落了,一手的银铃便恣肆地响亮起来。她有张浓秀微黑的尖俏脸蛋,服色灿烂,像是宫中门阀贵族的孩子,满头卷曲的乌发却披散着,衣衫也系歪了,狼狈无措的模样,一双杏核眼惊惶地大睁着四下张望。那瞳子,比最深的渊裂还要深,吞噬了一切的光,视线却始终落不到人身上——原来是盲的。

    汤乾自清晰地觉得怀里箍着的盲女孩儿周身在止不住地颤抖。她一手被他扯着,却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只管死死地在腿脚上用力,要站稳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怀里的包袱。许是太用力了,那包裹内竟挤出哇的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小女孩儿惊跳起来,唯一自由的那只手却正抱着襁褓,她只得笨拙地用脸孔去贴着婴孩的脸孔,一面喃喃地哄着,自己亦怕得哭了出来。

    “你是谁?你们是谁?”小女孩儿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地说着注辇话。

    “殿下。”汤乾自咬了咬牙,转回头来看了季昶一眼,“不能留她性命。”他面色严峻,预备着要有一场争辩似的。

    季昶劈口答道:“我明白。”他们说的都是东陆语言,注辇女孩是听不懂的,季昶还是将脸撇向一边去,仿佛畏惧与她目光相接。其实也是荒唐的,这女孩儿哪里能有什么目光。“我们的行踪不能泄露,哪怕是一分的险也冒不得。若是我落入叛军的手里,他们必然要拿我当作要挟注辇王与父皇的筹码……可是等他们明白了我不值那个价钱。”季昶的话到这儿就收住了,后半截被他咬进了嘴唇里,眼里有薄薄的、倔硬的泪。

    “咱们也都得死。”有个羽林近卫低声地接口道。

    又一个少年咬着牙说:“五千个都得死。”

    外头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烧着,听得见木石崩毁,楼台倾屺。事态恐怕是已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小女孩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亦看不见他们神情,只晓得这些人至今尚未对她不利,或许不是恶人。她捉住了汤乾自的手臂,牵扯着哭喊道:“去救我妈妈和我哥哥,救救他们!我赏你很多很多钱,还有田地……”

    汤乾自握紧了手里的刀。这女孩儿果然是贵族出身,然而事到如今,怎样的显赫家世或丰厚财富,在生死面前,都是无用的了。他少年失怙,倘若今日命丧于此,寡母晚年何依尚且不论,如季昶亦死,他这随扈将军的亲族,怕都是要问罪的。

    这五千名羽林军兵士都还年轻,有父母兄姐,预备着有漫长的来日,或许混个一官半职,娶隔壁街上余家的二闺女,没有一个人是已经打算好了要死的。是他把五千个活跳跳的少年领到了这个异国他乡来,也需得把他们尽可能好好地领回去。

    情势如此危急,带着这个女孩儿逃走,便是平白多了一个累赘,断无生路。若是将她抛在这儿,他们的行踪必然泄露。

    他们得活下去。

    他咬死牙关,攥住了女孩儿纤小的肩。女孩儿大张着无光的眼,茫然地抱住怀里的婴儿,大半细弱的脖颈袒露在外。她两眼不能视物,亦对这些人的言语一无所知,更不明白有一刃军刀正虚横在她脖颈上,只要朝内稍一压迫,再向右猛然一抽——只要那么一抽。

    那一瞬间,短得仿佛是燧石击发的火花,又漫长得犹如殇州极北永无尽头的黑夜。

    就是那一瞬间,有松明火把的光亮自汤乾自眼角一闪而过,水榭外,一个声嘶力竭的嗓音高喊道:“在这里!在这里!”纷乱的注辇男人声音在后边轰然应和道:“在这里!陛下钦命,不留活口,提头领赏!”

    烛炬明晃晃连成一行,自对面拱桥上绕了过来,如同游动的火蛇。火光照耀下,那些人的衣装甲胄都清晰可辨。

    汤乾自凛然一惊,推开女孩儿,飞身朝季昶扑了过去,将他拉到身后。

    原来截杀他们的,竟是效命于注辇王钧梁的王城卫兵。

    iv

    乱蝗般的箭雨朝水榭里落进来,一时间箭镞破空的锐响不绝于耳。那箭劲力惊人,钉到身上,自己都听得见骨头碎裂。

    “退到屏风后面!”汤乾自喝令道。总有五六人中了箭,少年们彼此拉扯着,避入屏风背后,咬着牙,相互削去了身上的箭杆。流矢追着他们钉上了屏风,只见啪啪啪炸碎了云母,宝光四溅,腾起冰晶般的小股雾粉,漆黑的精铁镞头从破洞内刺出近寸长。纷飞的箭矢的罗网里,独独剩下那盲眼的女孩儿在屏风外头,一声迭一声地撕心裂肺尖叫着,婴儿号哭得全哑了,却还如同濒死的小兽,吊着最后一口气,不停不歇。汤乾自闭目竭力谛听,想要估出敌人的数量。可是充耳尽是那女孩与婴儿的哭叫声,仿佛是两把刀,一把飞快雪亮的,一把是钝粝的,豁了口的,交替地割着他。他只数到了十七,终于忍耐不住,霍然站起来,猫了腰朝屏风前飞快绕出去。

    人人皆惊愕地看着他,却又纷纷垂下了脸,没有一句话可说。他们都还是未经战阵的大孩子,为了自己活命去杀人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在面前而不去相救,又是另一回事。听着那女孩儿在外面凄厉叫喊,谁心里没有不忍?

    女孩儿还倒在方才他将她摔开的地方,腿上肩上都像是被箭擦过,殷殷地汪着黑红的血,人蜷作一团,把婴孩裹在自己身体当中,或许也不是要护着他,而是畏惧中非得搂着点什么不可。汤乾自奋力挥起刀鞘打落两三支箭,一手将女孩儿捞起来,冒险侧身向来路上一跃,滚了几滚,也不管她遍身擦伤,就势将她猛力推进屏风后面,自己亦跟着闪了进去。

    还不及喘息,汤乾自心里立刻就懊恨起来。倘若放任那女孩不管,再过片刻,她必死无疑;即便将她救了进来,到头来也还是得由他自己亲手将她了结,岂不虚伪?

    “震初,你看清外面的情形没有?”季昶低声问。

    “外头现下有二十来个人,大约不敢贸然攻进来,只在外头用弩机发箭,若是一会儿增援到了,怕就……”

    季昶忽然冲他摆了摆手,神情惊疑不定。外头急雨般的箭声逐渐疏落,渐至于无,这才听见远处隐约断续的粗粝声音,如磨刀一般。汤乾自拧起眉,重又侧身出去望了一眼。外头并不见增援,却弃了一地的火把,是那二十来名王城卫兵见弓弩攻击收效甚微,干脆预备突入进来了。

    “他们……怎么不等增援呢?”有个少年捂着肋侧的伤,声音里因疼痛起了颤抖。

    汤乾自冷冷一笑。他的父亲原是黄泉关的参将之一,他出生在黄泉关,刀剑丛中长大,直到去年父亲战死,才回到原籍澜州秋叶,这些军汉的花招,他见得多了。

    “他们这是在争功。原先放箭,是因为贪图赏银不愿请求增援,力量却又薄弱,不敢轻易近身,现在冒险冲进来,是怕拖得太久让我们逃脱,反而成了别人的猎物。”他顿了顿,目光往眼前的二十人脸上逐一扫过,少年们皆不自觉地肃然挺直了脊背。

    汤乾自锵然出了刀,刀尖在屏风后三尺的虚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线,道:“你们都站到这儿来。”于是他仅有的二十个士兵都无声地拄着刀,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退到那道虚空的线上去了。隔着身后的水面,祭塔的黄金轮廓在烈焰扰动下起了波纹,恍惚是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又如同许多高大的金漆尖烛在燃烧中融化,焦臭的灼热气息隔着水面直扑到每个人的背上。

    如同天际传来模糊的远雷,二十来道铮铮的金石声自远处响起,迅疾地贴着地面,依次朝屏风前划了过来。那是注辇步卒惯用的长柄乌铁大刀,冲锋急行的时候为了不妨碍行动,都侧拖在地,夜间远望往往不见刀身,却有一线火星在地上跳跃,唤作“鬼拖”。鬼拖的刀势极为沉实,若非有一身惊人的蛮力,便无法举过头顶,然而若是借着奔跑的劲力,将拖地的刀刃骤然向侧上斜飞抡起,既快且重,眼前的敌人如稻子般被扫倒下去,即便是北陆的良马,一举亦可砍翻一匹。东陆军士使用的佩刀虽然有成年男子一臂长短,入手也颇有分量,与鬼拖相比,却不过算是孩子玩耍用的铁片刀罢了。

    长刀划地的声音愈加清晰,是毫不弯折的直线,迅猛如电,转眼已到了近前。原是那些注辇兵士畏惧遭遇埋伏,干脆打算仗着鬼拖那悍烈的力量将这三十二扇厚重屏风斫翻,与他们全面接战。

    平日温文俊秀的少年,发际与眼梢凝着血污,决然扶刀而起。

    身后满城的光焰背景上,他是个黢黑的纤细剪影,唯有手中父亲传下的旧军刀映着烈火,犹如刚从河络锻炉内淌出的一段铁水,散发着炙人的热与光。

    “贪功图大、不愿与僚友同进退的人,上了战场会是个什么下场,”他顿了顿,声音骤然像烈风中的旗帜一般高高扬起:“就用你们手里的刀告诉他们吧!”

    少年们被逼到了绝处,反而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血气杀心,野兽一样呐喊起来,合身向屏风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云母抠金团镶柘榴石的屏风早已损毁得不成样子,经他们这样搏命的一撞,轰然向前坍倒下去。

    使鬼拖长刀,讲究的只有重与快,毫无灵动与转折,单凭那股剽勇的气魄。一旦刀手奔跑起来,便如离弦的箭朝目标飞去,一往无前,待到他们发觉势头不对,已不及走避。

    屏风阔重得有如一面墙,劈头盖脸朝他们砸将下来,一气便翻倒了七八名注辇卫士,有人当即被自己的长刀拍断了肋骨。

    东陆少年们呼喝着冲了出去。

    鬼拖虽然势不可当,水榭内的格局却是有限,难以施展,第一斫未能伤人,再要发动起来便拙重多了。这二十名少年身板尚未完全长成,还有着孩童般的柔韧,在鬼拖长刀虎虎生风的攻势间隙中钻滚跳跃,得空便捅上一刀,竟然应付裕如。

    季昶怕极了,手足并用爬到一旁,抱着那小女孩儿,小女孩儿亦紧紧搂住怀里的婴孩,也不哭泣,一面咬着季昶的袖子,强忍着不叫出声来,两手的铃铛抖得铮铮作响。

    在冲天火光的辉耀下,整个夜空都是猩红的。像是天上亦有一座燃烧的王城,王城里亦四处淌着血,天上的河承不住了,便淋淋漓漓地洒到了人世来。王城里遍地是搏杀的呼号与惨叫,鼙鼓震撼着屋宇,所有的梁柱间都在簌簌地刺响。没有旁的人注意到这座黑暗的水榭里,有两支小小的队伍,正死死纠缠着以命相搏。

    注辇人死伤已经过半,季昶的护卫亦折损了五六名。铁锈般冷腥的血气在水榭内无声弥漫,死去的躯体颓然倒下,袒露着骨肉翻折的伤口。少年们列成一弧,顶着注辇人的沉重长刀,护住角落里的两个孩子。刀光翻滚,如同礁岩上拍起的万千碎浪。

    此时,屏风残骸一侧,却有个注辇卫士从尸堆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左眼血糊糊的,眼珠子在染成鲜红的眼白上凶狠地转动着,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目标。那卫士咆哮一声,长刀在芙蓉石方砖地上拉出一连串迸跳的钢花,直向交战两方的阵列里撞进去。羽林军们无暇分身阻挡,竟被他冲到了季昶的跟前,锵然一声,刀锋已自地面上抬起,黑暗中一线杀机骤亮,朝拥作一团的孩子们扫了过去。那样恐怖的力量,若是孩童挨上一记,恐怕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

    季昶心知躲避不及,只得紧闭了双眼,将脸埋进女孩的长发里。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却有个人影猛然冲出,挡在他们面前,迎着鬼拖长刀汹汹的来势,双手立住了自己手中薄弱的佩刀——只是那样螳臂当车似的凝立着,便不再移动了。

    注辇刀手血红的眼里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讥嘲笑意。他仿佛已经可以看见两刀相交时,那柄徵朝的军刀会如何旋转着脱手飞出,持刀的人又会如何流着血,跌落尘埃。凭着来人疲惫虚浮的脚步与中平的刀法,要阻挡这样霸道的一柄鬼拖,是办不到的事啊。

    然而,预想中钢铁交击碎裂的声音,终于也还是不曾响起。电光石火,交击之前最后的一刹,那柄东陆钢刀的主人微微加力,双腕内绞,锋刃所向无声一转,不再朝着鬼拖长刀的刀身,却迎向了注辇刀手的腕子。

    锋刃如线。

    血肉之躯挟裹着强横的力量,撞上了飞薄的刀锋。刹那间,布帛、皮肉与骨骼依次削断,势如破竹,只是干净利落的一声“唰”,鬼拖长刀竟转向朝一侧跌出去,一只拖着血线的断手还顽固地攀附在刀柄上,跟着一同抛了出去。

    注辇刀手捂住断腕伤口,失声痛叫。足有一人长的鬼拖刀柄失去控制,在空中翻转过来,狠狠拍在人影的左肩上,那人身躯一偏,几乎倒地,却强忍疼痛翻手转刀,自下往上斜斜朝刀手颔下的柔软处狠劲一挥,刀手便蹶然倒了下去。

    鬼拖长刀沉重地跌落在季昶与女孩儿面前,又在地上跳了两跳,滚进了主人的血泊。

    “殿下,您没事吧?”那人气息破碎地说道。

    季昶周身一颤,睁开了眼,满面皆是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汤乾自垮着无力的左肩,提刀立于面前,原本秀雅的脸孔上尽是血污纵横。

    纵然已战栗得不能成言,季昶还是勉力向汤乾自点了点头。

    少年胡乱用指背替季昶擦了擦脸上的泪,不意抹了季昶一脸血污,稍稍一怔,停了手无暇再管,倏然蹙眉起身,重又杀入战团。

    注辇人中尚能厮杀的只余五六人,季昶的随扈羽林军却几乎两倍于此。眼见情势扭转,注辇人都失了斗志,且战且退。汤乾自喝令部下不必追击,自走到季昶面前,朝他伸出手来,道:“殿下,走吧。”

    季昶像是被惊吓得失了魂,依然跌坐着,惶然抬眼道:“……去哪?”

    “咱们得先设法离开王城,到了港口,便可乘熟识的商船出海。待局势安定后,再做打算。”少年的手因苦战力竭而颤抖着,却依然坚执地向孩子伸出。

    季昶慢慢地松开了怀里的女孩儿,握住汤乾自伸出的手,站了起来,膝盖还在发抖。“那她呢?”他问。

    小女孩独个儿抱着婴孩坐在地上,嫣红绞金银丝的垂条莲袍子下摆拖在地下血泊里,已吸得饱了。一对大得可怜的盲眼,惶惑地向虚空中瞪着。

    汤乾自深深吸入一口气,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殿下,不能留她性命。”

    季昶脸色煞白,多半是因为恐惧。他抿着唇,面颊上的血污被新的泪洗了下来,却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将头埋进汤乾自的身侧,不忍再看。

    刀尖上悬垂着一滴血,将坠未坠,佩刀扬起的那瞬间,血滴甩到了女孩儿脸上,她惊跳了一下。

    少年擎着刀,却无法立时斩下。远处鼙鼓震响,透过漫天飞扬的火星,亭台楼阁之间,隐约可见有数百火把映在水上,蜿蜒曲折地朝这边来了。他们就要被发现了。

    “妈妈……哥哥……”

    小女孩儿不明白为什么身边的人都离开了她,喃喃地呼唤着,伸出一只手来四处探寻,像是要找季昶。遍寻不着,又去地上摸索,却摸到了满手冷腻的血。她怔住了,好一会才像是猛醒过来,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凄厉得难以置信的锐声叫喊。

    喊声划破了猩红的夜空,仿佛宣告着这一夜乱象的真正开始。

    火光骤乱。王城内四面八方,都是咆哮喧嚷的人声。鼙鼓的轰鸣猛然紧密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靠近。

    汤乾自震愕地看向火光来处。这感觉仿佛是熟悉的,在港口附近的街衢就常常能够遇见,然而这一回,竟猛烈得教人不敢置信。他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季昶诧异地睁开了眼睛。

    鼓声已经迫近了,混杂着金属拍击的声音,仿佛有许多铙钹跟随其后。梁柱间纷纷落下尘灰与木屑,如同整座水榭都被震荡得跳了起来,然后檩子、榫头、檐角与瓴瓦又一件件落下来,重新叠合成原先的模样。脚下的震动顺着骨髓酥酥地直向上钻,水榭下的细浪越发频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通往水榭的桥梁多半已经倒塌或是焚毁,注辇兵士索性将松明举过头顶,纷纷跳下河道,涉水向他们涌来,喧天的呼喊声连成一片。一河流淌着炽橙光焰,照亮了人群前方一马当先的巨大黑影。

    v

    那形体仿佛是刚从河络神祇的砧锤之间锻造出来,钢甲间裸露的肌体泛着铜的光泽。乌黑浓密的额发中每流淌下一道汗水,都如滚沸的岩浆般灼热明亮。他奔跑着,对人类而言是齐胸的河水,刚没到他的膝上。每一次抬起脚来,河面便激荡着降下数寸。雕饰华丽的桥梁在他的肋上撞成碎片。并没有什么鼙鼓,是他的步伐使大地颤抖,他的巨剑与甲胄随着步伐铿锵拍击,有如数百名战士同声用长矛敲打盾牌。所有分散在雷州大地上的他的同族,没有一个能高过他的腋下。

    在瀚州腹地以外,谁也不曾见过如此魁伟的夸父武士。他奔跑着,阻拦在面前的一切都颤抖着崩毁。

    没有一个人想到逃走,如同谁也无法从山脉、海洋或天空面前逃开。钢刀一柄接着一柄纷纷跌落在地,刀刃上还纠缠着凝滞的血痕。在这个十八尺高的巨人面前,人类的武器显得那样细弱可笑。

    随着夸父的脚步,河水的潮涌越来越高,越来越急,终于飒然涌进了水榭,地面震动得令人站立不稳,如同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正呼啸着向他们冲撞过来。季昶却没有闭上双眼,也不再哭泣。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庞大的影子飞快地遮了过来,仿佛乌云吞噬明月,满城火光一瞬间尽被隔绝在外,水榭内陷入黑暗。

    骤然,一切都静止了。有如千军万马的脚步轰鸣、海潮一样的人声呼喊,刹那间全都消失殆尽,若不是四处的火焰还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几乎要令人疑心自己是聋了。潮涌逐渐平息,却不曾退去,荡漾的余波拍打着他们的军靴。

    夸父以一种惊人的敏捷收住脚步,在水榭外的河道里站定了。他身后数百人的军队满怀敬畏似的在十多尺外整齐停步,松明的光焰全被巨人的身体遮没,一丝也透不进来。少年们站在黑影中,只能看见他粗如梁柱的腿,裤子是整幅犀牛皮拼接缝制,腰间悬垂的精钢巨剑有一人多高。大如重盾的护膝用两寸宽的狴獠皮带子捆绑在膝头,模糊扭曲地映出少年们的脸孔。如死的沉寂中,他们脚下的水面开始再次缓慢而显著地上涨,水里开始有隐约的赭石色细流扩散,很快涨到了小腿高。季昶扑了出去,拉起茫然无知跌坐在地的女孩,退回到人群中。汤乾自猛地扬起头,眉峰微蹙,却不肯再退后一步。季昶和女孩就在他的身后,活着的十来个人中间,也只有他的手里还握着佩刀。

    夸父低下身子,单膝跪在了水榭前的河水里,整个人仍有一层楼那么高。水榭微微摇撼着,巨人身边的河水里,赭石色的细流急速扩散成一大蓬鲜明的红,从水底翻了上来。原本看似赤褐的胫甲上,竟渐渐洗出苍青的光泽,那些斑驳红黑的颜色,原来都是干固的血。究竟要榨净多少人的鲜血,才够浸染出这巨人遍身的红?

    夸父俯首注视着他们。他的脸孔与身材相比显得狭窄严峻,纯黑的眼珠有茶盏大小,像是注满了酽墨,饱含着猛兽般明净、犀利而暴烈的神情。除了他们的同族以外,那样的眼神无人敢于直视相对。那是继承自远古先祖的血脉与精魂,如同荒原深处羯鼓的回响。

    “缇兰……”黑暗中,有个嘶哑的声音在低声呼唤,“缇兰啊。”

    腕上的银铃铮铮一响。被季昶抱在怀中的女孩如小兽般警觉地抬起头来,猜量着声音的来源。

    少年们循声望去,这才发觉夸父的左肩上原来还坐着一个人。逆着光看去,那个瘦小枯槁的身体坐在斜飞如屋角的巨铠上,安静、不起眼,只像一枚浮凸的吞兽环。

    小女孩儿跳了起来,甩脱季昶的手,冲出人群朝前奔去,一面尖声哭喊道:“舅舅!妈妈快要死了,救她呀,救她呀!”

    “殿下,殿下!”旁边早有注辇军士踏水冲了上来,拦腰抱住了女孩儿。女孩儿小小的手脚竭力踢蹬着,怀里的锦绣襁褓几乎要飞出去。

    “缇兰!不可造次!”那个声音严厉地责备道,“现下你怀里抱着的,已经是我们注辇的王太子了。”

    名叫缇兰的女孩儿忽然搂紧了啼哭的婴儿,不再挣扎了。

    “羯兰哥哥……是死了么?”

    缇兰向虚空中扬着头,却没有得到回答。

    过了片刻,夸父肩上的黑影仿佛叹了口气,本来嘶哑的声音顿时更加疲重:“舅舅没能救下你妈妈……零迦她,也已经不在了。”

    缇兰整个人忽然毫无生气地软了下去,沉甸甸的长发波浪般颓然垂落水面,若不是还有喘息,汤乾自几乎会认为挂在兵士的手臂上的只是一件华丽的空荡荡的小衣裳,缀着银铃,在一片昏暗里发出两声清冷的碎响。

    “戈乌图。”黑影说着,做了个手势。

    夸父武士应声将手伸进水榭里,比枪杆还粗的手指戳了戳那个抱着缇兰的军士,军士便恭谨地将缇兰连同婴孩一起交了出去。夸父两尺多长的巨大手掌轻轻收拢,怕把缇兰捏碎似的单手握着她的腰,将她提起,送到了自己左肩上的黑影身边。

    黑影将缇兰揽在身畔,向着下面遥遥说道:“这位是大徵的昶王殿下吧。”

    季昶愣怔地仰头看着眼前的夸父武士,仍是一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行礼。

    黑影低哑地笑了,道:“吾国照拂不周,今夜让您受了惊吓,实在惭愧。王城内的肮脏东西,三两日怕是不能清理干净,不免冲犯了殿下,不如另拨一所宅邸,请您移驾小住?”

    季昶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应对,脸上腾地红了起来。连那夸父岩石凿刻一般的唇上,亦泛出了笑影。

    汤乾自踏前一步,在浅浅的水里单膝跪下,用注辇话朗声答道:“蒙英迦大君厚意,不胜惶恐。昶王殿下的随扈羽林军在港口近旁扎了营,末将正预备护送殿下往大营去。”

    夸父肩上的黑影稍稍一怔,想不到会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辨认出身份似的,语气里露出一点笑意:“那么,便留几个人护送殿下到港口罢。您此来注辇,真是带了一位良将。”他对呆立原地的十一岁男孩儿点了点头,又唤那夸父武士的名字:“戈乌图,走吧。”

    巨人站起身来,淋淋漓漓带起瓢泼大雨般的河水,转身便大踏步走了,步履动地。血红的火光失了屏障,骤然倾泻而入,少年们被刺得几乎睁不开眼。数百注辇军士尾随夸父而去,只留了约三十名在原地,预备护送他们往港口去。那些军士腰巾末端都绣了逢南五郡的靛青色犬牙徽记,短刀柄上也缠着靛青的粗绸子,络了金线,确是英迦大君的贴身亲随。

    夸父转身的那一瞬间,连绵的火光簇拥下,汤乾自看清了那个黑影的模样。那想必曾是一名颇英俊的青年,如今却枯瘦成病,容貌损毁,单剩下一对注辇人独有的浓丽深沉眼眸,烽火乱军里仍有明晰的神光。松绿掐金的袍子底下,一双腿软绵绵地耷拉着,鞋底雪白,竟是从来未曾下地行走的样子。据说英迦大君十七岁上在逢南狩猎时,坐骑踏到了毒蛇,受惊人立,将大君摔下马去,此后便不能再行走,果然是真的。

    天穹猩红,朝着毕钵罗城垂笼下来,夜风里有浓厚血气缓滞流动。

    注辇人的大队已去得远了,季昶依然伫立在原地,久久地静默着,脸上泛着潮红。

    “殿下?”汤乾自低下身子,将他一把抱了起来,“您怎么了?”

    季昶转过眼来看他,汤乾自一时竟被那秀丽丹凤眼里的神情骇住了。十一岁男孩那浅茶色的瞳仁变成了深郁的黑,有如暴雨前沉潜浩大的云涡,凛冽蛇行的电光,在其中奔窜隐现。

    “震初,我不要习武了。”季昶抱着他的颈子低声说,“从前我总以为要做英雄须得有一身勇武胆气,战功出众,就像演义里说的羽烈王一样。可是震初,你看那个人,他没有武艺、没有战功,连行走都不能,单只要开口说一句话,就能让那样雄悍的夸父俯首听命。他身上有种东西……我就想要那种东西!有了它,生杀予夺,令出即行,谁也不敢再欺侮我,天下万事都遂我的心意。”原本甜稚的声音绷紧了,埋在他的肩上低喑地、一字一句地说,“总有一天,这九州十国的人都要知道我褚季昶。”

    两国军士在他们身边齐整行进着,谁也没有听见那孩子的话。

    据后世史书记载,那一夜,注辇王钧梁的一名随臣起心反乱,乘着钧梁王宴请英迦大君的时机,在席间欲行弑逆,王妃零迦与王太子羯兰先后以身阻拦,母子相抱而死。英迦大君的亲随卫兵奋起击杀反贼,然而钧梁王身受重伤,不能视事,太子亦已暴毙,只得暂由英迦大君摄政。零迦王妃遗下的公主缇兰当年不足六岁,幼子索兰出生方才三月,均由英迦大君抚养,索兰另立为王太子。宫人内臣与王城卫兵,牵扯入罪者不下三百之数。既是叛臣作乱,为何王城卫士与英迦大君的亲卫竟夜鏖战于宴殿风台之下,为何大君的亲随夸父会暴起闯入王城内城,这些关窍枝节,自那之后也都是无从追考的了。适值夏末,尚有溽热之气,腐食的青翎猎枭昼夜翔集于王城之上,半月不散,因得名“盘枭之变”。钧梁王这一伤,延宕了三十余年,直到他崩殂的那一日,始终没有痊愈。英迦大君的摄政,亦就此持续了三十余年。

    隔着苍茫叆叇的烟气,汤乾自依稀看见夸父肩上那个幼小的公主正朝他们这边回过头来,无光的、盲了的双目空洞地转动着,在这缭乱动荡的夜里,仿佛寻找着谁。颊边凝着一点殷艳的红,是他方才刀尖甩出的那一滴血。

    再见到那个小女孩,已是两三年后的事情了。

    vi

    红漆桌子有了年头,叫滚热的盘碗烫下不知多少重重叠叠的白圈子,永远附着一层薄油,一捺下去就是一个指印。金铢在脏腻的桌面上旋转着立了起来,成了一枚小小的呼啸着的金色影子。

    金发与黑发的水手们高声议论着,仿佛是某个同伴被歧城港妓馆的老鸨从二楼窗子丢出来的丑事,说到乐处便轰然大笑起来,粗陶杯碟翻倒一桌。

    独坐暗角的少年兴味索然地看着眼前金铢旋转,手边的酒早冷了。一张阔大柔软的哑灰素缎子将他兜头盖脸裹了起来,直披到腰下,旁人只能看见半个俊秀的下巴,与半张冷薄的唇。这身打扮本来寻常,瀚州道上风沙狂暴,商旅多是如此打扮,可在这四季暖湿的城市里,却颇为醒目。

    这是毕钵罗港旁再寻常不过的一间小酒馆,充满了粗话、呕吐声、劣酒的刺鼻芳香与下酒菜的油盐味。水手们下了船便先往这样的地方来喝几杯,待到脸涨红了,身子也活络了,再勾肩搭背出去寻别的乐子,当然也不乏一醉到底,睡倒在酒馆桌子底下的。商人们亦喜欢在此处会面,昏暗嘈杂的地方,宜于掩盖一切违禁的小本生意商谈。

    少年忽地抬了抬头。有个矮墩墩的身形跳上了少年对面的椅子,不由分说将一块破油布在他面前摊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是三五朵淡青色半透明的干燥花朵,薄绢裁成的一样。

    “少年仔,挽梦花要不?”河络女人粗嘎地问了一声,见他不回话,便起劲地说了下去,“好东西啊!从闵钟山上弄来的,拿一朵泡酒喝下去,能做一天一夜的美梦啊,做皇帝、娶美人、金山银山,活生生的,都随你的意!平常都是一个半金铢一朵,给你一个金铢拿去,可算是便宜你了……”说着,便从油布里麻利地拣出一朵干花,要往少年的酒杯里丢,另一手便去取桌上转动的那枚金铢。

    少年的手却比她快,右手将木杯掩住,左手修长食指向下一按,金铢便被按在了肮脏的桌面上:“阿姐,别哄人了。”少年声音里似乎含着笑,“这不就是缬罗花么?晒干和酒喝下去,是能做一日的梦不错,可只能梦见自己往日的情形,拿去卖给思乡的水手倒不错。我这个金铢留着还有用,你别打它的主意。”

    河络女人也不纠缠,面上全无惭愧之色,仍然麻利地收拣了东西,用油布一裹,腾地跳下椅子走了。

    少年方才收回掩着酒杯的手,便觉得屋宇渐渐震动起来,顶棚上落下红土,簌簌地洒到清澄酒面上,想是有夸父在街上行走。少年在阴影里拧了拧眉,右手看似漫不经心地垂进裹头缎子的皱裥里。

    夸父的脚步在外头停下了,过了片刻,只见一根竹竿粗的手指头伸了进来,替雇主将腻黑的门帘拨到一旁。他的雇主是个商人打扮的中年注辇男人,堵在门口,朝里望了一圈,直朝少年的桌前去了。

    少年又将头颅稍抬高些,并不说什么,掩在缎子下的淡漠眼神早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回。商人自己也觉得了,很受了冒犯似的,瘦长的身子挺得越发直了,声音也生硬起来。

    “公子,您这一回做得可太不地道了。”

    少年轻轻哧笑一声,道:“您这么辗转曲折地托了人传话,与我约见在这种地方,难道又是为了什么地道的事不成。”

    注辇商人脸色青了一层,待要发作,又勉强按捺住了,拉过椅子来坐下,将脸逼近了少年,压低声音道:“前儿晚上,我们商行里货仓起火,遭人劫了一批霜还城的上好锦缎去。那二十来名夜匪都是使刀的,进退划一,咱们追到大营旁便不见了踪迹。这事儿,怕与公子您脱不了干系吧。”

    “那您可点算过损失?”少年左手里反复掂量着那枚金铢,语调沉静。

    “霜还锦近来有价无市,公子您也是知道的。这一批货出自名匠,质地上乘,足足要值八千金铢啊!”注辇商人竭力压着嗓门,咻咻的气息直扑到少年脸上。

    少年向椅背上一靠,慢吞吞道:“那也就抵得上五百柄河络弯刀,和半条船龙骨了吧。”

    注辇人的脸色,这才青透了。

    “上个月,丰远号的商船在莺歌海峡上遇见海贼,人家高价急订的五百柄河络弯刀被夺了去,船也被凿了,差点儿回不来。偏巧您柜上就到了五百柄一色一样的弯刀,补上了这个缺,进账不薄啊。”哑灰缎子下,传出少年清畅的笑声,“自盘枭之变以后,东陆徵朝商团在毕钵罗港的行号仓船,都是咱们看顾着,虽说不上台面,两年多来同行们也都还赏脸。海上的事,我们确实保不了,讨还总是可以的吧。”

    桌子嘎嘎作声地颤抖起来。注辇商人瞪着少年,满额挂着晶亮的汗豆子,青筋迸凸,仿佛是使着极大的劲,却说不出话来。

    少年扬手唤了声堂倌。小酒馆的堂倌何等伶俐,见两人相谈间有言语不谐,早悬起一颗心来在近旁候着,见少年一扬手,连忙赔笑迎了上来。少年也不多话,将手里那枚金铢递了出去,说:“把账结了。”

    堂倌一愣,嬉皮笑脸地推了回来,口里说:“客官,这都够买十七八桶酒了。您不过喝了两杯,不要这许多。”

    少年却捉过堂倌的手,塞进金铢,替他将手指折拢起来,拍了拍道:“不多,不多的。”

    堂倌心里已经明白,急得只待要哭,少年却洒然起身,将裹头缎子遮严了,自顾往外走去。

    桌子对面的注辇人这时候倒像是缓过了气,也跳了起来,扯着嗓门往空中喊道:“阿盆!你来!”满屋的人都被骇了一跳,环顾四周,也没见谁应他。酒馆里静了一刻,又热闹起来,划拳的划拳,说笑的说笑。可是一口酒还没倒进喉咙,他们就都明白过来了——原来那叫阿盆的人是在门外候着的。

    滁潦海畔的所有注辇港市里,总有那么一块敞亮的地方搭建有高大的十二角牛皮蓬子,其中一面不设帐幔,可容骈马驾车进出,节庆时是说演义、唱幛子戏的地方,平日便是夸父聚集饮酒的处所。至于城中普通的酒馆,既不备有长桌大椅,又没有桶样的杯子、巨盾似的碟,房屋也都狭小,向来是不做夸父的生意的,自然门就开得低矮了,这一家亦不例外。

    可是,此时这门旁的砖石竟开始蠕蠕而动,灰粉如流水般一股股涌了出来。

    少年顿住了步履,注辇商人他在身后冷笑一声。

    掩在黯影下的薄唇顿时抿成更加冷直的一线,懒于多言似的摇了摇头。

    房屋震动得越发猛烈了,杯子在桌上腾挪着,满墙砖石如同要争相迸出来,眼见得一块块松动推挤,缝隙里刺目地透进了外头街上的天光。

    少年却不后退,只是默默立于原地。

    终于,酒馆临街的墙壁有一大半轰然倒了进来,原本是门的位置上,赫然剩下一个参差的豁口,砖碴木屑还在零零落落往下掉。阳光霍地泼进尘灰里,析成一丝一缕,仿佛无数犀利森凉的剑气。少年立在蒸腾的尘灰与日光之间,整幅灰旧柔软的缎布被气流翻了起来,露出里边一张温雅的脸孔。

    少年扬起头,便与豁口外面那个跨立着的高大夸父面对面了。他已经十七岁,在同龄的孩子中亦算高挑,可是与巨人岩盘般的身躯比较起来,仍是纤细得像根苇草。

    “阿盆,你还在等什么,捏死他啊!”注辇人跳脚喊道,“你还要工钱不要?”

    夸父搔了搔后脖颈,粗声应道:“喔。”便当真伸出铜锣大的手,向少年的头颈握下去。

    少年却避也不避,披到腰间的缎布仍在飘摇。

    注辇商人脸上的冷笑还未及咧开,便僵在半路。有人自背后一把托高了他的下颌,紧跟着就有一柄冰凉的短弯刀抵到他喉下绷紧的皮肤上。他死命斜着眼睛朝后望去,眼角扫见那持刀的是一个金发灿烂的中年汉子,才在一旁饮酒谈笑的水手们也纷纷拔刀走上前来,登时懊悔万分。

    两年前,一伙青衣夜匪开始在毕钵罗港出没,显是受雇于东陆徵朝商团,平日并不在商号货仓近旁守卫,人数总在三十以下,行动却极迅疾。但凡有企图盗窃大宗财物或劫杀商人的,这伙蒙面夜匪便即刻赶到,护卫滴水不漏,打着徵朝商团主意的人渐渐也就稀少了。

    毕钵罗港本来是一座鱼龙混杂的港都,乘着海船而来的无数财货消息、武器人口,不动声色流入毕钵罗城深奥曲折的腹地,复从各处汇聚流出,昼夜不绝。这座慵懒而斑斓的城,吸纳了过多金钱、欲念与贪婪,仿佛肥硕块根日渐膨胀,养育出罪恶的明艳繁华。白日里昏昏欲睡的当铺小二,或许是个谋算冷酷的海盗接头人;屋脊飞走如履平地的惯偷,换了衣裳绾鬓簪花,又成了邻家的年轻妇人。在这座城里,盗窃与欺诈并不耻辱,可耻的是失败。

    为了今日会面,这注辇商人亲到夸父酒馆里拣出这个看似最为高大凶狠的阿盆,重金聘下,还预先打发了人来酒馆内探察过,满以为是布下了万全的准备。那年轻的夜匪首领傲慢自矜,果然孤身赴约,那么,即便讨不回货物来,凭着阿盆一身气力总可以将这夜匪头子除去,余党寥寥二三十人不足为患,谁料竟是这样下场。

    若店内的水手都是乌发的东陆人氏,自当提防是否埋伏,可中间又杂着几个羽人,前来察探的伙计便松懈大意了。其实那些身份较为低下的岁羽与无根民,平日同东陆人混在一处的并不少,临时唤几个来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阿盆,快来救我!”注辇人逼尖了嗓门气急败坏叫嚷,然而他的夸父亦已陷入刀丛的包围里了,“说好不带旁人的,你说话怎的不算数!”

    少年笑道:“难道您是孤身来的?”说着重又拉起缎布遮盖了脸面,自墙上的豁洞里径自走了出去,南国炙人的热气里挟裹着蚊蚋般营营市声,迎面扑了过来。

    雨季里,毕钵罗城内看起来正经像座城的,也唯有这片港区了。这儿的街道极少被雨水淹没,地块也算齐整,没有那许多错综复杂的河流,红土路被常年来往的客商与夸父保镖们踩得硬实如铁,一勺油泼下去,半天也渗不开。

    走不多远,只听见身后沉闷的一声巨响。回头看去,隔着两条街,原来那酒馆所在的地方腾起一阵滚滚的红土烟尘。少年薄唇上露出一丝笑意。

    天空旷远,夏末的日光将喧嚣的街市洗褪了颜色。北面就是毕钵罗港的码头之一,屋瓦上露出远处商船无数帆樯桅杆,盘旋的海鸟是数十点苍青的灰。少年吹响一声尖厉的呼哨,海鸟中忽然有一只离了群,向这边疾飞过来。

    少年向着天空伸出右臂,脚步却不停,那飞禽便收敛羽翼,朝他直直投了下来,一气坠到离地不过十尺,才展开翅膀盘绕一圈,栖停到他右臂上,原来是只青羽钩喙的三途隼。少年抚过它坚韧光亮的尾翎,旋即探手到翅根下,解下一个小革囊。他一面走,手腕稍稍一振,三途隼便振翅跃起,落上了他的右肩,让他腾出手来解开革囊,自内取出二指宽的纸卷。

    轻捷的脚步骤然停顿。

    三途隼嘶哑地鸣叫着,啄了啄主人。

    海风呼啸着穿过街衢,细窄的绵纸卷在风里簌簌抖动,遮面缎布亦飘舞起来。人流喧嚣,长风过耳,唯有少年自己凝滞如石。

    慢慢地,纸卷被握成小而硬的一团。

    猛禽长唳一声,自主人肩上振翅腾身飞起,因为它的主人已经开始疾跑,沉默地、不要命地、仿佛要把整副躯壳甩下似的奔跑着。他离开大道,跳过沆瀣的沟渠,穿梭于狭仄巷道内,一手始终紧紧地拢着裹头。迷宫般蜿蜒的幽巷内到处堆积着垃圾与污物,三步一折,五步一弯,永远看不见在前头等待着的是什么,永远有着意想不到的岔道与死路,但少年仿佛对它们烂熟于心。拐过上百个小弯之后,他来到某条窄巷尽头,闪身消失在一户民居的房门后。

    外头还是白日,屋内却昏黑杂乱,一角矮几上燃着小灯,供着注辇人信奉的龙尾神像,是唯一的暗弱光亮。箱子内随便地堆积着香料,朽腻芳香和绸缎的生丝气味一同散发出来。少年不曾停留,继续朝楼上拔足飞奔。他跳过楼板上搁着的大捆大捆用生革裹扎的硬物,不慎踢翻了其中一卷拆过封的,便有十来把镔铁韭叶刀哗啦啦散了出来,照得一室微明。顾不得捡拾,少年匆匆上了三楼,推开窄窗,纵身跃入对面相距不到三尺的旁人家的窗户。那是一栋更加破旧的小楼,看似无人居住,却同样满满贮藏着刀甲弓弩,珍货美酒。他下到酒窖,推开墙边两个巨大空桶,拔出腰刀在石板地上一撬,掀开一片阔而薄的石板,露出底下的阶梯,尽头有着隐隐火光。

    少年下了地道继续向前飞奔,一面扯下肩上的缎布。他从来没有一气跑得这么迅疾、这么久过,汗水淌进了眼里,地道两侧石壁上挂着的昏黄小风灯化成七彩的虹光,视线模糊。直跑了小半刻工夫,阶梯转而向上,地道到了尽头,少年用刀柄敲了敲头顶板门,很快便有人自外头打开了锁,掀门让他上来。

    “把衣服拿来,快。”他竭力压抑着喘息的声气,对那学徒模样的年轻东陆人说。那人行了个礼,径自去了。

    这是间阴凉的屋子,金碧绯青的衣料样子累累地挂了一墙,当中小桌上设有茶点,对面墙边立着昂贵的大水银镜,是裁缝铺子内贵客试衣的静室。少年将汗湿的上衣全脱了,胡乱擦了汗,甩在地上,在屋子里焦躁地、困兽似的走了几步,先前那学徒便进来了,捧着他的冠戴与军袍军靴。他利落换上,一边扣着纽子一边向外走,低声对学徒道:“交代营里,我进宫去一趟。”学徒大步跟在他身后,闻言又是无言地拱手为礼,直将他送到店堂门面内,替他打了帘子,高声唱道:“汤将军,您慢走,衣裳咱们改好了立马给您送去。”

    方才地下不过两里多长的笔直路途,已拦腰穿过半个狭长的港区,到了毕钵罗港的西北面,五千徵朝羽林军驻扎的营地附近。

    汤乾自抬手抹去了额上的汗。经过一阵疾奔,心跳猛烈敲打着耳膜,眼前微微发黑。

    他探手入怀,取出那卷绵纸。汗水洇染,一行墨迹已沁散了,却依然触目。

    “七月卅日,帝修殂落。八月初三,仪王锢围天启。初五中夜,旭王突围脱走,城破,宗室尽殁。”

    那是徵朝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相隔瀚海的东陆上,八年仪王之乱不过刚刚拉开序幕一角。在这八年间,那数十万注定要被划入死籍的氓民与军士,此时仍忙着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息歌哭,全然不知冥冥前路。

    vii

    团龙纹的柘榴红锦缎外袍刚刚披上季昶的右肩,寝房的门便被人轰然撞开。侍女惊得双手一松,袍子又飒地落到了地上。

    她认得那个长驱而入的人,是季昶的随扈将军,姓汤,年纪极轻,平日态度安宁文雅,全然没有武人的气魄。然而这时候她却忽然感到本能的畏惧,他不再是她认得的那个和气的少年了。

    他扫了她一眼。

    侍女瑟缩了一下,连掉落在地的衣袍也不收拣,便匆匆退了出去,视线始终低垂着,不敢再触及这个少年分毫。

    “震初?”季昶困惑地拧起眉头看他,一面自己弯腰去拾起外袍穿上。

    汤乾自唇舌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是默默从怀里掏出个小东西递了过去。那是一道二指宽的绵纸卷,被胡乱地攥成了一团。

    纸卷几乎才展开一半,十三岁的半大男孩儿便骤然紧紧闭合了双眼,被那些字灼疼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再读下去。

    寝房里充塞着沉重的静寂。“这消息确实么?”过了很久,季昶终于开声问道。他的声音虚无而零落。

    汤乾自艰难说道:“这是今天下午入港的商船捎来的消息,他们刚从云墨镇回来。”

    季昶重又垂下眼去看手里的字条。

    “父皇死了。城破,宗室尽殁……‘宗室尽殁’算是什么意思?那七万羽林军、十二万近畿营是干什么用的……难道连母亲和牡丹姐姐两个人都没法保全吗?”季昶喃喃说到后来,声音越发嘶哑刺耳,“仲旭他突围出去,领了多少兵马?三万?四万?能打仗的,他一个不剩全都带走,他自己的娘去年病死了,却把我的娘和牡丹姐姐抛在宫里等死!”

    他猛然发起狠来,拼尽全身气力将字条往面前一掼。

    汤乾自并非没有料到季昶的反应,却仍是无从应对,只得上前一步,紧紧按住了男孩儿单薄的肩。

    聂妃卧病多年,季昶小小年纪已知道避让顺服、察言观色,在宫中并不比一只猫更醒目。他的同母姊姊,乳名“牡丹”的*陵帝姬还稍得父亲帝修的青眼,也亏得有她,季昶才免受不少难堪与欺侮。他自天启起程前来西陆时,一切安排皆是潦草匆促,*陵帝姬远嫁澜州,临行前竟来不及赶回帝都见他一面。

    这是世上仅有的两个疼惜他保护他的亲人了。变乱的狂澜灭顶而来,仲旭拔剑入阵,英迦大君拥兵覆国,哪怕一个穷苦的十三岁少年,也会牵着母亲与姊姊逃难去罢?然而,他谁也不是,他只是褚季昶。连手里这仅有的五千兵马也来不及调遣,只能在这个遥远可厌的异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与姊姊流血、呼喊、死去。他褚季昶,本事仅止于此。

    季昶静了下来,两眼直勾勾追着自己方才掷出去的字条。

    字条是轻软的,一脱手便没了根,蝉翼般在空中缓缓飘荡了半刻,才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那些霍然爆发的愤懑与言语,仿佛都被这房间无声地吞下去,不留一点余烬与回响。

    “殿下……”汤乾自斟酌着字句,安慰道,“*陵帝姬已然下嫁张英年,此时应在封地夏宫消夏,不在天启城中。”

    季昶没有答他,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那母亲呢?”

    汤乾自被季昶凝视着,一时语塞。那男孩儿的眼里没有泪,黑白分明的,都是无从抚慰的绝望。

    门上响起了轻叩,那注辇侍女不敢进房,只隔着门扇说道:“殿下,今日是十五,这会儿您该去向陛下问安了。”

    季昶眼里霍然又燃起了怒意,转头刚要开口,汤乾自抢先答应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季昶挣开了汤乾自,扯下身上的红团龙袍子摔到地上,昂头瞪视:“震初,你是什么意思?父皇崩殂,大徵国殇,难道你还要我穿着一身红,去叩拜注辇人那个半死不活的国王?”

    “殿下!”汤乾自放低声音,责备似的说道,“皇上崩殂的消息最快也要到明日午后才能正式呈递到宫中,您今日又如何能够知晓?难道告诉他们,是您的羽林军从民间买到的密报?咱们与商团的来往,难道是能让注辇人知道的么?”

    季昶看着他的随扈将军,睚眦欲裂,仿佛在疑心这个人的腔子里没有心肝肺腑,全是冰冷的铁与石。

    “殿下,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您得赶紧写封书信,我去找个可靠的水手,设法转交旭王殿下。”

    季昶不能置信地盯着他,竟然冷笑起来,声音全是哑的:“给仲旭写信?说些什么?”

    汤乾自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季昶心里更是一股恶火燎了上来。那神色分明竟是在怜悯他,仿佛在说,你难过,我是明白的。

    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音,嘶声喊道:“你明白什么?死了的又不是你的母亲!不是我自己愿意生在皇家,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到这个鬼地方来,你们这些人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怎么能明白我!”

    汤乾自的面色一下子变了,立即又镇静下来,道:“殿下请低声。”

    季昶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握紧的两拳颓然松开,整个人矮了下去。

    “震初,你说得对。”他一字一字地说,仿佛是怕自己弄不明白,要讲解给自己听似的,“盘枭之变的时候,是你领着我逃走;后来港口起了骚乱,是你将兵士派出去保护大徵来的商团,说日后他们会回报我们;是你叫心腹的那些人夜里出去为商团巡逻守卫,换取财货消息,积蓄经营……你一向是对的。如今褚奉仪起兵作乱,若是竟然得逞,东陆归了他,这些打鱼的注辇人为了能和东陆继续贸易,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交给褚奉仪处置。我若是要活下去,只有倚仗仲旭。如果仲旭败了,我只有死。”

    季昶走到桌前,展开一卷新纸,在砚上润了润笔锋,又道:“把银钱取出来,明日到市集上收购粮草,还有咱们存下的那些兵刃……打听打听仲旭扎营在哪儿,雇几艘胆大的好船给他送去。”

    言语虽这样流利,他的手却还在空中迟迟悬着。他从小就学会了如何向命运俯首称臣,如何将孩童稚小的骄傲与任性寸寸弯折,压迫在铸铁般牢不可破的笑脸之下。每一次他都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然而每一次,总是失望的。

    汤乾自也不催促他,拾起地上柘榴红锦缎的团龙外袍,掸去灰尘,走来搭在他肩膀上。

    墨蘸得太饱,渐渐凝至笔端,季昶手一颤,便嗒地坠下一颗,转眼沁入洁净纸面,无可挽回地洇开去。

    他咬住下唇,索性就着那墨痕,飞快落笔写道:

    “仲旭皇兄左右:时局危急。”

    男孩儿的眼里猛地涨满了泪,但还是一气写了下去。

    书信写就,总是不多不少的十二行,笔致清端。徵朝的皇子,个个都有这样一手本事。季昶在那白纸黑字上落下他朱砂的印玺,细细端详,而后折叠起来,交予汤乾自。那脸上幼稚而决绝的神色,教汤乾自想起赌坊里押下最后一枚金铢的赌徒。

    “那么,我去向钧梁问安。”季昶整理了衣袍推门出去,想了想又道:“你送我去。”汤乾自收起书信,默默跟从在后。门外一个伺候的人也不见,走到楼下,才看见注辇侍女全被他从东陆带来的羽林军们隔在这里,不得上去。

    季昶看着他的羽林军们,忽然笑了笑。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笑容仍是灿烂,却又疲累,眉眼沉重,仿佛再也不会飞扬起来。

    季昶匆忙走在曲折幽暗的廊道里,偶尔有一束落日的余光穿刺进来,在金碧叠翠的墙上溅起炫目的宝光。他低头看着自己朱红的袍裾,略长了点,总是要踩着似的。汤乾自在他身后,往侧错开两步,影子般无声无息跟随着。

    “震初。”季昶忽然停步,却没有回过头来。

    “殿下。”汤乾自应了一声。

    季昶静静地说:“刚才那些话,真对不住。你的母亲还独自留在秋叶城,音信全无。我只晓得自己伤心委屈……我太没用了。”

    汤乾自怔住,道:“殿下言重。”

    “震初,你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吧?那天夜里我问过你,你并非没有武艺,何以禁军武试落到最后一名的地步。你说,你父亲生前是个副将,母亲盼望你也从军,可是你却一心想跟着河络匠人去学手艺,于是在武试场上刻意卖出许多破绽,指望着落了榜,好对母亲交代。”季昶顿了顿,低声说:“想不到兵部会将你选来护送我,害你跟着我背井离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东陆去。没有谁是自己愿意到这儿来的……我们都是一样不自由。”

    汤乾自站在身后昏暗的转角里,良久,才听见他说道:“殿下,问安快要来不及了。”

    季昶点点头,又迈步向前走去。

    回廊眼看就到了尽头,外面明艳夕照中亭台凌空错落,梯级转折连接,其中最宽阔的一处悬台上,三面流水般垂下藤蔓花枝,一径如火如荼开着,鎏金阑干上斜倚几个人影。季昶拧起了眉头。那悬台通往注辇王钧梁的寝宫,每月十五的晚膳前,注辇王室子弟便聚集此处等待宣召,进入寝宫向钧梁问安,季昶亦不能逃避。除了学习注辇文字以外,这是他最厌恶的一件事情。

    悬台俨然是个不小的园子,俯瞰着半个毕钵罗城,凉风爽适,极目远眺,尚可望见一线碧海。他们方才登上悬台,便有人迎上前来,笑嘻嘻说:“小酥酪,你可真慢啊。该不是又迷路了?”

    季昶脸上腾起了厌恨的红晕,别开头去,并不理睬他。蔷薇架子下设有秋千,四处草茵花畦之间零散铺设着锦毡,或坐或卧的,都是浓丽黝黑的贵族少年与少女。唯有季昶与汤乾自两个东陆人夹杂其中,尤为白皙触目。

    过来搭话的注辇少年与汤乾自年纪相仿,身材高大,穿着紫金轻绡宽衫。他将脸凑近季昶涨红的面颊,忽然露出一口白亮齐整的牙,大笑起来:“天哪,你们看,小酥酪的白脸皮儿上还擦了胭脂呢。”

    那少年左鬓边一绺乌黑鬈发内辫入了细巧金链与珠宝璎珞,胸前悬有沉重的皇家龙尾神黄金坠子,龙尾上那些米粒大的鳞片皆是名贵海蓝石镶嵌,显是出身较高的王子之一。

    “五弟,你可别欺侮小酥酪啊。他乳脂一样的人儿,要是被你那漆黑的手留下印子可怎么办?回了东陆,连他父皇也要不认识他了呀。”另有一名装束相仿的注辇少女在秋千上摇荡,一面嘻笑着说。

    听见“父皇”二字,季昶面色唰地白了下去——他已经没有什么父皇了。汤乾自上前一步,由后边一手压住了他的肩,却觉出手掌下的单弱肩膀绷得死紧,仿佛立刻便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

    恰在此时,钧梁王的寝宫侧门打开,出来一队袅娜宫人,在他们面前恭谨伏下,将头顶的硕大车渠碟子奉上。碟内浅浅清水养着素馨花串子,各人取出一串,双手捧着,知道是要觐见钧梁王的时辰了,都不再喧哗。

    宫人在门内依次召唤王族子弟的封号名姓。王太子索兰还是个不足三岁的幼儿,由乳娘牵了进去,随后便听见宣召季昶的名字。汤乾自跟随在侧,一同进了钧梁王的正寝。

    自盘枭之变至今,将近三年内,钧梁王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正寝。窗子都用锦缎绷了起来,不许进风,日夜点着灯,气味憋闷而污浊,龙涎、瑞脑、苏合与沉香一捧一捧堆在四角的香碟内,烧炭一般不惜工本地薰着,却还抵不掉那股隐约的腐臭。

    隔了几十重鲛绡帘幕,来问安的人们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蜷曲的人形。传言钧梁当年受了极重的伤,除了御医与少数几名宫人,谁也不准踏入帘幕一步,说是怕带进疫病。有一回,外头拜谒之礼才行了一半,钧梁忽然狂乱起来,身子板直地在床上反覆翻滚,手足痉挛,喉间发出骇人的呼呼声。宫人们立刻召来御医看视,又开了通往悬台的侧门,请王子公主与大君们各回寝宫去用晚膳。那天海上起着暴风,扬沙蔽日,凌厉的气旋窜入正寝,贴着地面横冲直撞。季昶侧头避风,眼角却瞥见身后层叠帘幕被疾风掀起了近两尺高。他看不见里边的人,却觑到床脚边搁着一只银盆子,明晃晃烛光照耀下,水面上浮着的满是黑红的血与稠黄的脓。自那以后,每踏入钧梁的正寝,季昶总会不自觉想到那个名义上的一国之主,在朱紫鲛绡遮掩之下,是怎样从骨髓里渐渐腐软出来,于是手心里就攥出一把冷汗。可是那些华服灿烂的少年少女们却从来懵然不觉,依然无忧无虑低声谈笑,眼风暗中传递。

    鲛绡帐子前有张矮几,上面置有一尊半人高的髓玉龙尾神像。神像是昂首而歌的绝艳女郎模样,腰上为人,腰下为蛟,耳廓尖薄,一头湛青鬈发丝缕纷拂,如同在看不见的水波中飘摇。

    乳娘引着王太子索兰走上前去,轻捉着他的两只小手,将素馨花串捧至眼前,顶礼膜拜后,再将那花串恭谨盘在神像颈间,礼毕而退。

    接着轮到的便是季昶。

    他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缓慢艰难,几乎控制不住要扭身逃走的冲动。光华莹润的神像背后,隔着数十道极轻薄的帘幕,若有若无的酵臭气味犹如千百条毒蛇一般吐着芯子蜿蜒游出,紧紧勒住他的咽喉。那气味,令他回想起前年夏天那个乱离的夜晚,遍地人尸被烈火烧出乌黑的漆光,面貌指爪与炭石炀化在一处,仍是依稀可辨,如今的天启禁城内,只怕也是那样触目惊心的景象。兄弟星散,至亲的姊姊生死尚且未卜,父崩母薨,遗容是如何的情状,他不敢多想。季昶竭力含住眼里滚动的泪,向龙尾神像叩过头,起身将花串绕上神像脖颈。

    “你看,小酥酪的脸色多难看,活像刚死了爹娘一样。”少女银铃似的声音,纵然刻意压抑,仍是清晰地送到了季昶耳边。少年低沉的笑声来回荡漾,像一阵阵涟漪涌动,推得季昶摇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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