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日西月复东-《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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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缨周身的血脉里,忽然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欣快。果然,他还是个鹄库人,寺九的子孙。他长笑一声,打了一个响鞭,伏身向马耳边用鹄库语言低声说道:“飞光,让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马。”
飞光听懂了人言似的,猛然厉声嘶鸣,扬蹄腾跃,果然足不沾尘地飞奔起来。
濯缨亦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活了过来。
心与眼都无遮无翳,身轻如燕,马上衣袂飘飞。夏荣冬枯的万顷碧野里,人们代代繁衍、朝生暮死,忙着纵马扬踏高声歌唱,生于旷野,没于旷野,如草芥一般渺小,却快意自得。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那是他么?”符义问道。
海市面无表情答道:“那声音,应该是吧。”
符义冷笑道:“够逍遥的,唱起歌儿来了。包抄过去。”
“大人!”猛然有人惊呼。西北方亦有一道滚滚黄尘卷来,有人吹响草叶,尖厉的声音漂浮在金红色的暮霭中。马蹄声整齐划一,队形严整,显是训练有素。
“是迦满军?”
“不对,他们穿着便衣!”
“不会错,那些马清一色都是黄骠军马!”低声的议论登时传遍了四百骑中。
“迦满人……”符义拧起了眉,“原来是这样……”
鹄库东部与迦满接壤,南为左菩敦部,北为右菩敦部,两王素来不和。左菩敦王夺洛近日似对迦满有所图谋,迦满自然要竭力拉拢右菩敦王额尔济。那方濯缨是夺洛之弟,额尔济想要对付夺洛,最名正言顺的手段莫过于扶植方濯缨,争夺左菩敦王之位。迦满为了扳倒夺洛,竟然也不惜出兵来与徵朝抢夺方濯缨。可恨的是迦满人又藏头露尾,把军装换了牧民衣裳,日后交涉起来,大可推搪说是流寇劫去。迦满向来畏服徵朝,左菩敦部最初来滋扰时,迦满亦曾经向天启求援,帝旭却打发了使者,不闻不问。如今看来,迦满已对徵朝彻底断绝了指望。
“然而,即便如此,”符义恨然道,“迦满人情急之下,若是举国反扑,亦是可畏。”他一个近畿营副将,没有在迦满境内轻易开启战端之理。
“符大人,不妨让末将一试。”身侧的年轻武将催马前进一步,符义转过头去,看见了方海市清秀的侧脸。
方濯缨纵马迎向迦满军,眼见得只隔一里余地,便要没入那千人阵中,追无可追。
符义点头道:“去罢。”
海市一抖手中缰绳,连下两鞭,轻捷地追了出去,少年清瘦身姿直像是要消融在夕阳中。
风声盈耳。海市松开辔头,单手取下背后六石强弓,又一手自箭壶摸出一支白隼翎箭,上弦。左持右挽,箭平于眼,壮汉亦未必能开满的六石弓,这少年不动声色便开到满圆。开弓的右手拇指上没有了原先惯用的扳指,草草用熟革裹了几层。
意定神明,无妄无断。万念俱灰,万心同灭。
六岁初习射艺时候,方诸曾如此说着,自身后握住她的双手,引着她将弓开满。
唯如此,那脱手的一射方能不偏不倚,正中鹄的。这一射不能有一点差池,非中不可。右手的挽力乍然松脱,箭方离弦,身后便起了喝彩。这一箭眼看着要正中濯缨左心,断无偏差。
海市,果然是你。
濯缨拍马直直向西,迎着半没的巨大落日,仿佛只要再加鞭跑上半个时辰,就能跑进太阳里去似的。蒿草自身侧飒飒倒伏,如同破浪迎风。他不能躲闪,海市这一箭非中不可。那孩子自小骑射天分过人,他信她,一定能中。
犀利之声破空而下。
强劲的力道呼啸着刺入后背,濯缨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弓,跌下马来。温热的液体,淋淋漓漓淌了满背。
“濯缨,这是我与你打的最后一个赌。若你相信海市平日待你的情分,信她宁可抗命也不愿杀你,咱们就赌这一场。若是赢了,你便赢得自由,还有——这七千里瀚州。”
身体腾空而起的时候,那个男人的音容依然历历在目。
他趴伏在潮润的土地上,听着迦满人的马蹄声将他围绕起来,徵军疾驰而去。他支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身来,箭依然深深扎在背上。濯缨拔剑削断箭杆,将右手探到左胁下,解下了贴身银壶,棱角分明的唇边浮现一丝苦笑。
义父,你这一生,竟是从未失算。
箭头穿透了银壶,酒漏出大半,而他的伤口,不过半寸深浅。
他无声地大笑起来,满面是泪。
我与海市各自一意任性行事,到头来,原来事事皆如你计算。我们苦苦与天挣命,不过是不知身缠丝线的傀儡,唱着你点的戏码。
织造坊主事施霖畏瑟地站着,看着那些纤细得不似男子的手指,在眼前沉香桌上随意叩出一串响动。
“想不到……这老狐狸。”年轻男子收起了一贯的嬉笑表情,“我们费尽心思拣选的两只上好苍隼,反而成了他局中的踏脚石。现在可好,这方濯缨投身关外,因身负刺杀徵朝皇帝的死罪,鹄库庶民非但不疑心于他,更当他是个忍辱负重十五年的少年英杰。方诸这一手算盘,呵,打得实在精细。”
施霖的胖脸涨得通红:“是小、小的不够伶俐……没想到方诸为了将祸水引到殿下身上,竟连那柘榴也杀了……小的本该想到……”
昶王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这倒不怪你。那盲女不死,方濯缨回瀚州后一样是要与我们作对,多了盲女那一条命,不过是使他心意更坚罢了。就好像——就好像牡丹姊姊不死,我一样是不能任旭哥这样下去。”说罢,昶王扬起秀丽的眉目来,微微一笑:“啊呀,本不该与你说这些的。”
施霖周身从里凉到了外。
当年*陵帝姬目睹民间夫役税赋沉重,痛恨帝旭暴虐无道,因劝说昶王弑帝自立。昶王自觉羽翼未丰,时机未足,人前人后有意摆出嬉浮模样来,竟连*陵帝姬亦瞒过了。帝姬愤然而去,数日后自携鸩酒与帝旭对饮,不料为黑衣羽林所阻。*陵帝姬脱逃,禁军追赶至外城角楼,帝姬身中两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镞,从五丈高的角楼一仰而下,跌死于永乐大道街头。为求保全昶王,诡称是汾阳郡王庶女,死不瞑目。
“如今也就只有等明年开春,左菩敦王如约佯攻黄泉关,趁着京中防卫空虚……”手指依然叩击着桌面,灯影下的年轻男子露出幽冷的笑,“不过,在那之前,一定要将方诸的爪牙全数斩断。牡丹姊姊她实在太傻,空有胆色,智谋全无——不过,我总要让她死得值得。”
伪帝姬死,府内弦歌不改,宾客大醉,王有召侍寝。
天亮问曰:“吾夜来醉语否?梦呓否?”
美人对曰:“否。”
王曰:“妮子机伶,亦只到今日。”拔剑杀之。
——《徵书·列王纪·百卅一·昶王》
因追缉蛮人夺罕,海市错过了回黄泉关的时日,瀚北大雪阻途,只得南渡,在东陆耽搁到来年开春。
回天启的途中,她在赤山城外病倒了。到驿馆的时候,人已经伏在马背上,一气昏睡不醒。请了郎中来诊治,延至别室看茶开方,说是风寒内侵,女孩子家气血两虚,顺便开个补养方子。符义听了不说二话,重金赏了郎中。郎中回家当夜暴毙,得来的打赏银钱恰好操办丧事。
方子确是对症,却不见得高明。海市的烧渐渐低了,只是难退,符义留了几个人在驿馆照料,待她痊愈后再追上大队。她倒对自己不管不顾,九月天气初凉,依然披着单衣四处走动,亦不知道避风,烧总也不退。回天启的日子,也就一天天地延宕下去。
到了十月,新添了咳嗽的毛病,发烧时好时坏。她并不焦急,仿佛迟一点回京也好似的,将照顾她的兵士一个一个遣了回去。
十一月,鹅毛雪铺天盖地而来,海市每日依然在驿馆后院习射。
眼中恍如无箭,手中恍如无弓,心静似水。新的一箭,将旧的一箭从翎羽破到镞头,劈为两半。反反复复,只有一个靶心,残箭渐渐攒成一束,初看神乎其技,久了便十分无聊。
在驿馆帮佣的十五岁女孩名叫小六。有时小六端着盆子经过廊下,会驻足看她挽弓射箭,饱满的脸颊冻得透红,眼里含着些晶莹的意思,海市只有暗自苦笑。
有一日,小六不知为何壮起了胆子,怯怯来询问海市的生辰,海市随口告诉了她,她却又局促不安起来。犹豫片刻,忸怩地从怀里摸出一枚“柏奚”来。海市晓得,所谓“柏奚”,是柏木制成的三寸人偶,每当孩童出痘或是家人久病,平民人家多半会随手做一个柏奚,在心口写上病人的名讳生辰,将人偶劈裂两爿,意在让柏奚替病人承受灾厄。小六不会写字,只得让海市自己写上。海市并不十分相信这些巫蛊玩意,看小六兴冲冲的模样,亦不好拂她的兴致。写好后,小六便将那人偶摆在劈柴桩子上,用斧子一劈两分,又慎重地拿到灶膛里烧化了,欢欢喜喜将烧出的灰烬捧来给海市看。怪的是,那之后海市的病果然有了起色,发热的日子渐渐少了。
小六出生的时候,仪王之乱当已平定。赤山郡光复较早,加之天然富庶物产丰足,人民亦不会像海市的父辈那般,土地枯碱耕种无获,只得沦为珠民,在风涛鲸鲛中讨一份生活。这女孩虽然出身微寒,帮佣过活,却赶上了十几年平静的日子,得以一派纯真地成长。大约她不会知道,那一点鲜艳青春的颜色,加上那分天真,在乱世中亦会成了她的祸端。
或者就这样以武立命,做一辈子男人也好。再挨上二十年,待到容色衰老,便连这一点被少女注目的烦恼也不会有了。念至于此,海市自己也觉心灰,淡淡摇头一哂。
前边驿路上人声马声,老军曹扯起破锣嗓门喊那帮佣女孩:“小六!小六!”
小六慌慌答应一句,趿着鞋子啪嗒啪嗒地迎着声音跑了过去。大雪天没别的客人,全是跑文书急牒的军吏,招呼起来总是特别费劲,进门就嚷嚷着“温酒来”、“喂马去”、“替军爷把斗篷烤干”、“拿饭来老子吃了赶路”,总得叫小六折腾上半个时辰。
海市仰头看天,雪片茫茫洒洒,栖落唇上,渐渐融为一点刺人的冰寒。那混沌的天,却是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廊下的破地板又是一阵啪嗒啪嗒响动,海市侧目看去,小六竟又折了回来,手里挥舞着一封书简,老远嚷道:“方大人,你的信。”递过来时手指相触,涨得她满脸通红。
海市窘迫地接过书简,边走边拆。书简极薄,封套上落了下款,简单一个“方”字。与他三个月未通音信,于海市是少有的事。她微微咬啮下唇,显露出少年般的负气神情,探进两个指头,将内里的纸张抽出来。
小六兴致勃勃跟在她身后,忽然诧异停住。眼前那年轻将军骤然间背脊硬直,又像被刺到似的,猛然松开手指。素白封套内飘落了烈艳的红笺,在雪地里灼灼直欲烧人。她伶伶俐俐地抢前一步蹲下身子,打算替她拾起来,却忽然被人按住了手。那只手劲瘦纤细,掌心带有微烫的温度,觉得出许多处薄薄的茧。小六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耳廓烧成了透明的嫣红。
“别动它。”海市蹙紧挺秀眉毛,神色冷冽迫人,几乎起了杀机。
小六登时脸色一白,红潮尽退,眼眶里泪水亦不敢流下来。这个俊秀爽朗的少年将军,怎会一瞬间叫人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海市拾起红笺,犹豫一刻,将它展开。一看之下,飞长眉眼间现出惊愕神情,扭头追问小六:“那送信的人呢?”
“在……在前厅等……等着。”小六稳不住声音,抖抖索索地答道。哗啦一声响,骇得她肩膀猛然一战,偷眼看去,积雪的小院里散了一地的箭矢,海市已不见人影。
海市急奔至驿馆前厅,那里等着的是个寻常中年军汉,容貌平凡得简直难于记忆,却觉得有几分眼熟。见了海市,那军汉便起身来行了礼,举止渊渟岳峙,令人难起轻慢之心。不错,在霁风馆内,确实见过此人数次,想来亦是黑衣羽林内分量不轻的人物,可见方诸对这书简的慎重。
“你可带足了银钱?”海市问道。
“回小公子,是带足了。”
“那么,你自己买一匹马回去,你的马,我骑去了。”海市一面说着,一面就出门往马厩方向去。
那人骑来的是馆中最快的风骏,原是濯缨的马,鞍鞯还未卸下。海市牵它出来,它也还认得海市,眨巴着湿润乌黑的眼睛,很是温驯。她怅然拍拍马背跨上去,抽了一鞭,风骏便飞电般地跑了起来。
自赤山城至天启六百里路途,飞凤金字牌急脚递亦需快马跑上一日一夜,寻常脚程更需五日六日。大雪弥漫前路,风骏破开雪雾,直向南方奔去。
朔风飞雪,拍窗有声。
方诸忽然睁开了双眼。风雪声里,远远地一路马蹄声驰来。多年戎马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已经消退,挽弓的茧、刀剑的伤,年深日久都平复了,唯有夜中警醒浅眠与锐利耳力未改。那蹄声在约莫两三里开外停了停,想是唤起当值羽林,开了垂华门,纵马一路直向霁风馆,静夜中,清越铮铮。
这不是海市,还能是谁呢?
霜平湖早已结了冻。回想那一日,窗外夏荷亭亭,花涨池。半年时光,又是这样过去了。
门外有轻盈奔跑足音,以及侍卫的悄语劝阻。侍卫低低哀叫一声,想是挨了揍。他不禁微微苦笑。谁能阻挡得了她?
海市径直进了他寝室,掩上房门。一路奔驰如风,肩上片雪不沾,只是颈前迎风的领沿已经积起了一道细细的雪粉。看着她疾步走上前来,他也不惊异,只是稍稍坐起,待她开口。他的瞳仁深邃难解,教人看不清神光所聚,像是不见底、不通透的灰。
屋内炭火暖热熏人,海市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足脸颊原来已经僵冷得没有了知觉,渐渐地,她觉得了自己灼热高烧的呼吸。炭火暖不了她,让她暖回来的,是她身体里的病。她勉力探手入怀,摸出红笺,将手臂缓缓直伸到方诸面前。
“这算什么意思?”清丽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涌起怒色,“奖赏么?因为我亲手替你杀了濯缨,用这个,来奖赏我的忠心不二?”
男子隔着红笺望她,却不曾回答。
泥金双鸳鸯红笺,折子是首尾相连的经折装,取团圆聚首寓意。
合婚庚帖。
展开的半页红笺上,只露出左右两个名字。
方鉴明。
叶海市。
墨书笔致端正清圆,一望而知是大家子弟自幼教养的台阁体。他用了本名,亦还记得她本姓叶。他知道她与濯缨手足情深,知道要她对濯缨亲下杀手是怎样艰难——所以,他终于肯给她一点补偿了么?
烛火猛然蹿升,爆出毕剥声响。海市心血如沸,五内如煎,一股苦涩更在喉间,稍有挑发,便要喷薄出来。握紧了拳,合上眼,用尽全部气力,将那一腔悲愤强咽下去。
再度睁开眼,她惊异于自己,竟能这样平静冷淡地一字一字说着:“我没有杀他。我知道他左胁下向来藏着个酒壶,我射中的只是那酒壶。我违逆了你,这辈子第一次。”声音陡然微微扬高,“但是,说不出的痛快。”
“我知道。”平和温雅的声音,染上了笑意。
“你不知道!”猛然袭来的辛酸冲开了她紧咬的牙关,海市以为自己会喊出声来。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是压抑沙哑的话语:“你要我杀人,我从不多问一句为什么,可是,既然我与濯缨总有一天要自相残杀,又何必让我们兄弟相称,何必让我们自小同寝同食、同习艺、同读书?我对你空有一片心思,却从来不敢指望能有怎样的回报,只要不让你为难,我便宁愿自己忍耐,绝不会有一句怨言。”她眼里滚动着灼热的荧光,“可是,既然是要我做杀人的刀剑、忠实的鹰犬,何必把一个空无的婚姻当作饵食与甜头,你也未免——太轻贱了我!”
面前的人却不闪避她的犀利目光,面孔上漾开了一点笑影:“我知道,濯缨也知道。你是个极灵透的孩子,即便我什么也不曾说,你也知道该怎样做。如今,濯缨在大徵户籍上已是个死人,在鹄库人中却是亡命归来的夺罕尔萨,不经此一箭,昶王一党一定不能善罢甘休,濯缨在鹄库亦难以立足。你那一箭,射得极巧,恰在我与濯缨希望的地方。”
海市渐渐变了神色,满面迷惘。
方诸却淡笑着自顾说下去:“你太任性,你想要的,我本不能给。可是,我知道你这一回有多么委屈。”端方温和的脸容上,半寸长轻轻上挑的旧刀痕犹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秀窄丹凤眼睛里,有少年般的清亮神采瞬间飞掠,“而且,我也多年没有任性过了。”
海市茫然地眨了眨她明媚的双目,神思飞快流转。还来不及明白他说了些什么,手与肩已止不住颤抖,血脉中急速奔流着幸福的酸楚。过了一刻工夫,她扬起面孔,脸颊上晕染了两抹嫣红。
他披衣下床,双手笼住她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扳开,将攥成一束的庚帖抽了出来,低声笑道:“别捏坏了,还有用。虽然只有你与我,亦不能这样不讲究,我交代了厨房,明晚做些吉利菜色。”
本朝规矩,宦官可娶宫人为妻,称为“对食”,更有在宫外置别宅、纳妾者,并不避人,反而引以为傲。宦官的婚姻,人人皆知道实际是怎样一回事,仿佛为了争口气似的,此类婚仪往往做足规矩,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俱备,若在宫外迎娶,更是排场铺张。为防老来无人奉养,收养贫民子女亦不稀罕。
可是,唯独他与她是不能的。在人前,他们是内宫总管与边疆武将,养父与养子,阉人与少年,每一重关系皆是耸人听闻、悖逆伦常。若是此时揭露了她的女子身份,当年以男子身份参加武举选试钦点探花,便成了无可推托的欺君大罪。这庚帖,注定是不能公然奉祀于天地宗亲前的。
她双膝软弱,耳中轰然作响。不食不眠抱病奔波六百里的疲倦掏空了她。狂喜与哀痛交缠着汹涌而来,终于如凶暴的浪潮吞没了海市的意识,心中一空,向侧倒了下去,才被方诸拦腰揽住,又模糊听见有人叩门。她强支着要推开他直起身来,腰上的那只手却收紧了劲力不容挣扎,温厚的声音说道:“硝子么?进来。”海市旋即觉得耳后一麻,便彻底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推门进来的正是送信到赤山城的中年军汉,想来也是全力随后赶来,只比海市迟到了近一个时辰。见方诸臂弯揽着少年纤瘦的肩与腰,那名叫硝子的军汉面上毫无异色,稍一拱手,也不提什么尊称,便开口说道:“线奴传来消息,昶王那边已定下计策,借他后日的生辰,请皇上准许将小公子调入王府担当侍卫长一职,直至明年初夏黄泉关路途通畅,小公子回黄泉关驻防为止。另外,线奴窃听时,听得昶王管小公子叫‘方家那丫头’。”
方诸已将海市安顿于床榻之上,探了探她光洁的额际,热度稍有减退。那双晶透明丽的眼眸一合,她熟睡的脸孔竟显出了意外的娇弱。
“好一个性急的小王爷,开春之前,就打算把我手下的人赶尽杀绝么?”他说着,并不回头,端详着她的面容,伸指拭去她眉心的薄汗。
“总管……”硝子说话向来慢条斯理,此时也不禁稍稍提高了声音。
方诸转回身来,平静道:“原是我的错,不该心存侥幸。你回去吧。明日歧钺围猎,你仔细盯着昶王他们,莫要让他们提前发难。海市进了昶王府,可就再难出来了。”
“可是,这么大的风雪,皇上明天怕不会行猎罢?”硝子道。
烛火下,方诸的脸色稍显苍白:“明天若是皇上不往猎场行猎,这孩子的性命,怕就要毁了。”
硝子那夜后来出了一趟城,天亮前才赶回宫中。他怀揣着刚刚得来的一只小小鹰雏,坐在重仁门的歇山顶上,纷飞大雪中,看得见霁风馆侧院的如豆灯火一直点到天明。寅时,彻夜通明的金城宫内,宫人走动起来。
iv
这一夜她睡得太深沉了,连梦也不曾有一个。在熟悉的气息包围中,终于像回到巢穴的幼兽一样安下心来,放任意识涣散在温暖的黑暗中。
不要醒就好了。
她蹙起眉头,躲避着轻轻拍打在脸颊上的微凉大手。恍惚还是七八岁年纪,清晨不愿起床习字,义父来拍她的脸,她将脑袋深埋入被子中躲避。濯缨使坏,总要哗啦一声掀了被子,让她打三五个喷嚏。睡眼惺忪中海市微笑起来,本能地揪紧了被子,提防濯缨来扯,过了片刻,始终不见动静,甜浓睡意于是渐渐消散。时光电转,记忆犹如一枚冰冷玉饰紧贴在心口上,未睁眼,已觉得了一点心酸。她已不再是梳双丫角的孩童,而那相伴十年的兄长濯缨,乌金色眼睛的少年,怕也是永远不会回来与她嬉闹了。
她睁开眼睛,用力合上,再睁开。
濯缨走了,这里只剩下他和她。不错,这是他的屋子。衾褥帐帷素净雅洁,浸染了淡薄墨香。他的枕,他的髓玉腰珮,他压在床头的惊鲵古剑,他停栖于她面颊上的温凉手掌。屋内清光明亮,窗纸上有飞絮般的雪影悠然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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