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沥川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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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我现在没时间解释。他还有没有别的家属?”

    “有,有,是个外国人,正往这儿赶!我这就打电话!”

    我拿出手机准备拨号,看见rene从门外一头大汗地跑了进来。我向他招手大叫:“rene!快过来!这位医生需要知道沥川的病史!”

    rene急切地用英文问我:“那个……医生懂英文吗?”

    “我是翻译,你说,我来翻。”

    “对,对,我糊涂了。”

    “alex是osteosarcoma二期。”

    天啊,哪壶不开提哪壶,其实医学词汇多年前我有专门背过,进了cgp之后,脑子就被建筑学词汇塞满了,一时转不过弯来。所幸我还知道分析词根,“osteo”是骨,“sarcoma”是恶性肉瘤,结合在一起指的是什么,有否专门术语来指称,就不知道了。

    rene见我迟疑,补充了一句:“bonecancer(译:骨癌)。”

    我的身子猛地一晃,“当”地一声拐杖掉到地上,他及时地扶住了我:“你不要紧吧?”

    我摇了摇头。rene也太小看我了。这种时候的我岂敢昏厥?

    定了定神,我对医生翻译:“病人曾患有骨癌,osteosarcoma,二期。”我把英文重复了一遍,协和是北京最好的医院,这里的医生对医用英语应当不陌生。

    “alex十七岁查出骨癌,做了截肢手术和化疗。二十五岁那年发现肺转移,做了肺叶切除。”rene继续说。

    我麻木地翻译着,好像一个死刑犯在听最后的宣判。

    “经过三年的化疗,癌症暂时控制住了,没有复发。”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说:“可是,化疗的过程中,医生又发现他白细胞减少、免疫力降低。后来红细胞也渐渐减少,贫血症状明显。”

    翻译到这里,那个医生已知道了大半,问道:“是不是mds?”

    我不知道什么是mds,看了看rene,rene显然知道这个词,他点头:“是的。”

    “哪个型的?”

    “ra。”

    医生神情凝重,将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张纸,沉声说:“病人病情很危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这是病危通知,你签个字吧。”

    说完,他就回急救室了。

    我接过那张纸,只觉金星乱冒,半天都看不清上面写的字。我揉揉眼睛,逼着自己往下读:

    病危通知书

    诊断: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尊敬的患者及家属:

    你好,你的家人现在在我院治疗,目前病情严重,随时可能进一步恶化危机生命,特此告知。请予以理解并积极配合医院的抢救治疗。尽管如此,我们仍会采取有效措施积极救治,如果你还有其它要求,请在您接到本通知后立即告诉医生。

    患者或家属签字:

    交代病情医生签字:倪永康

    我将通知书逐句译给rene。rene苦笑,说沥川像这样的病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家人、朋友的神经,除了老人之外,已被锻炼得很坚强了。

    我倒在守候室的椅子上,身子不断地发抖,震惊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rene一直紧紧地拥抱着我,用断断续续的中文安慰我:“alex不会有事的,alex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凝视着急救室里隐约的灯影,心中默默祈祷。

    无论如何,这样的等待都太可怕了,里面传来的每一个响动都让我惊恐。门上的挂钟无声地移动,每根指针都是一把剑,向我刺来。

    等了很久很久,几乎半个世纪吧,墙上的指针告诉我只过了十分钟。

    觉察到我的身体仍在不停地颤抖,rene去买了一瓶果汁递给我,让我喝一口,说这样可以减轻压力。

    我满头冷汗地看了他一眼,神经已紧绷得快要断掉了。我摇头拒绝,什么也不想喝。甚至感到胃部在不停地翻腾,有一种呕吐的感觉。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深呼吸一口,捅了捅正在用含糊不清的法语念着某种经文的rene:

    “哎,rene,沥川的病,你再讲详细点。”

    他回过神来,反问:“刚才那些,你听了还不够?还不怕?”

    “不够。你说了一大堆术语,我对付着听了个半懂。”我说,“这么说,沥川的腿,不是因为车祸?”

    “是车祸发现的。”rene说,“那年沥川的妈妈开车带他去买东西,半道上出了车祸。他妈妈死掉了,他的大腿受了轻伤,可是好久也不好,还痛得要命,接着就查出了骨癌。恶性的。当时医生说,情况太严重,就算做手术也没什么机会。于是就进行了保守的化疗。”

    “……”

    “那时,大家都以为alex只有几个月的活头了,一家人伤心得要命。想不到化疗之后,运气不错,alex的病情竟然迅速好转。于是他父亲就带他到美国去看一位名医。那位名医认为还有机会做一个大胆的手术尝试。于是,alex做了高位截肢。手术之后继续化疗,恢复得很好。有整整八年没有复发。在这些年中,连医生都告诉我们,alex的癌症已经根治。虽然走路不方便,可是,他可以像一个常人那样生活,不必成天担心死神的降临了。”

    瞬时间,故事所有环节在我的记忆中一环一环的扣上了:“六年前,沥川突然离开我,是不是因为他的健康再次恶化?”

    rene点头:“沥川每半年都会回医院做例行的检查。那一年回瑞士,他被查出癌症转移到了肺部。你知道,骨癌肺转移的成活率非常低。这等于向他宣判了死刑。他说,你当时正在热恋之中,只有十七岁,不忍心告诉你,怕你伤心。他更不想让你看见他受苦的样子,宁愿你恨他一辈子。所以,他下定决心离开你。”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抽泣出声:“那他……那五年……是不是过得很苦?”

    rene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医生对转移的病灶进行了肺叶切除,之后他经过了整整三年的化疗。人瘦得脱了形,头发也掉光了,非常虚弱,连站起来力气都没有。说真的,他的样子完全变了,就算你见了,也不会认得他。化疗的副作用很可怕,此外,他还有骨痛和幻肢痛,有几次,实在太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却又怕他父亲和爷爷奶奶们伤心。总之……那三年,若不是有你的email,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下来的。”

    不知不觉,我的脸上满是泪水:“那他为什么不给我回信?至少我可以劝劝他,陪他说说话,替他宽宽心也好啊!”

    “alex下了决心的事,是不会改变的。”rene叹道:“alex的意志无比坚强,不然也不可能和癌症斗争那么多年。安妮,你做好准备,等会儿他醒了,知道你已经了解了一切,他还是不会改变主意,还是会要你走。”

    我看着rene,吸了一口气,继续问:“rene,什么是mds?”

    “myelodysplasticsyndrome(译: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他说,“是一种造血细胞异常增生分化所导致的造血功能障碍。我不知道中文应当怎么翻译。”

    “造血功能障碍?”我还是不懂。

    “简单地说,就是一种非常难治的贫血症。可能是由于alex的长期化疗引起的。这种病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会转变成急性白血病。所以alex的免疫力特别低,生活需要特别小心。任何一次感染或出血,都有可能导致死亡。”

    我想起了那次沥川跳下垃圾箱,手臂流血,他哥知道之后,像发了疯似地骂他。

    “因此沥川每天都要吃药?吃那些让他呕吐的药?”

    “是啊。他每天早上要吃一种药,防止骨质疏松。因为骨癌和化疗使他的骨质产生了变化,很容易骨折。每天饭前三十分钟他还要空腹吃下另一种药,排铁。”

    我觉得rene对这些术语的了解,只怕已让医学院的学生们羞愧了。

    “排铁?为什么要排铁?”

    “为了治疗mds,alex需要定期输血。长期输血会导致体内的铁超负荷。为了防止铁中毒,alex需要服用排铁剂。这种药叫作deferasirox,对胃和消化道的刺激很大。吃下之后很容易恶心、呕吐。”他再次叹气,“alex特别不想你知道他有mds,因为你有晕血症,而他,动不动就要去验血、输血,严重的时候每周一次。”

    “就没有一种可以完全根治的办法吗?”我着急地问,想起以前看过的各种悲情电视剧,《血疑》之类,“比如骨髓移植什么的?他不是有哥哥吗?”

    “骨髓移植讲究的是hla的位点配型。霁川很愿意捐献骨髓,可是他的骨髓不合适。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alex已经申请了骨髓移植,可是,到目前为止,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配型。”可能是被我问累了,rene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看自己的大拇指去了。

    我在病危通知单上签了字。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满头银发,匆匆向急救室走来,边走边穿白大褂。rene站起来,向他迎了过去:“dr.gong!”

    那人似曾相识,仔细再看时,我猛然想起他就是几年前和沥川在咖啡馆里喝咖啡的老人,我还记得沥川叫他龚先生。

    那人站住,冲我点了一个头,对rene直接说英语:“怎么样?正在抢救?”

    “嗯,”rene说,“是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吗?”

    “可能是。这一段时间他咳嗽得很厉害,我让他去医院,他不肯,还冲我发火。估计是心情不好。”

    “我先进去看看再说。”说完,他就到急救室去了。

    我问rene这人是谁。

    “哦,他是协和医院的龚启弦教授,著名的肿瘤专家。是沥川在北京的主治大夫。以前沥川的父亲在中国心脏病发作,龚教授曾救过他的命。所以结下了很深的友谊。刚才你给我打电话之后,我立即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让他过来一下。他对沥川的病情非常熟悉——”

    正说着,急救室的门忽然打开了,龚启弦走了出来。

    我和rene同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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