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微知著-《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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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八十八年秋,七月

    离开福居馆的马车相当安稳,车厢里坐着谢孤白、朱门殇与小八三人。沈玉倾没有亏待他们,用了并辔马车送他们前往巴县。

    此刻,盲眼琴师仍在崎岖的山林小径独行,点苍的使者还在驰道上行进。

    雨势渐小,滴落在车盖上的雨声渐渐细了。

    “先生来巴县做什么?”谢孤白问,“走访患者?”

    “路过,打算往湖南去。”朱门殇道,“过午就走。”

    “多留几天好。”谢孤白看向窗外,“说不准,这雨还得再下个把月。”

    话音刚落,乌云散去,朝阳升起,马车驶入了巴县的大门。

    现今的青城并不在青城山,青城山甚至不在青城境内。昆仑共议后,青城除了辖有整个渝地外,还掌有部分川、黔之地,其中涪县属青城,成都、德阳、眉州、嘉州均属唐门,以此一线为界,东属青城,西属唐门。贵州又更复杂些,被分成了三份,桐梓、播州、剑河、黎平以东属青城,比跻、贵阳属唐门,余下属点苍。

    原本的青城山距离唐门、华山、崆峒的边界实在太近,早在昆仑共议之前,那个九大家仇杀不止的年代,当时的青城掌门顾琅琊便将青城驻地移往巴县,成为如今这个青城。九大家划定疆界后,成都原本的另一大门派唐门占据了灌县,位在灌县的青城山虽说是青城派的起源圣山,顾琅琊思前想后,若不连成都、德阳一并取下,孤山难守,而若取了成都,岂非扼了唐门咽喉?唐门势必不允,又得再起风波,于是弃了灌县。

    灌县后来成了唐门总部所在,唐门投桃报李,将圣山归还青城,青城山自山脚算起,整座山都划给青城派,这就有了整个成都境内唯有一座青城山归属青城所辖的古怪景况。

    这样一来,青城山虽说是孤山,青城也派人驻守,进出得验关。驻守人数不多,职责多半是洒扫旧殿与顾守旧物——实则也没什么旧物了。沈家有些远亲老了,图个落叶归根,也到山上静养。当然,还有因着各种缘由搬去青城山的。总之就这么个古怪地方,这九十年间也引发了不少故事。

    直到少嵩之争,亲眼见到少林寺被左近的嵩山派打个措手不及,青城方觉先人洞烛机先。虽说巴县离唐门边界亦是不远,但三面环水,地形崎岖,易守难攻,比起旧地实是好了太多。

    除了常规的收入外,青城境内以锦、茶交易为大宗,这几十年间经营得颇具规模,另有木材与农产等,门下的三峡帮控制长江上游水路,漕运盛行。

    至于与九大家的关系,青城六面接壤,除了丐帮少林外,与其他几家都有接临。一直以来,青城遵循着顾琅琊传下的祖训——“中道”,因此,青城立场上虽被归为西五派,但与东四派的衡山武当关系也相当和睦。又,沈庸辞的妻子楚静昙是峨眉弟子,峨眉是唐门辖内第二大派,表面上,青城始终与各派维持和睦。

    马车停在城内最大的客栈竹香楼前,三人下了车。谢孤白笑道:“这么豪华的客栈,也不管我们住不住得起?”

    朱门殇道:“他既然敢叫马车停在这,自然会帮我们把账款清了。瞧他昨晚出手阔绰,青城掌门的独子,不差杵儿。”

    三人进了客栈,报了沈玉倾的名号,掌柜果然将三人请到两间相邻的上房。

    朱门殇笑道:“房间都备好了,也是用心。幸好昨夜来的只有我们三人,要是来十几个,不是破费了?”说罢,向两人打了招呼,径自入内。

    房内高床软卧,朱门殇脱去鞋袜,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正午日光照入窗台,朱门殇翻身起来,推开窗,见晴空万里,已不复昨日雨势,便穿了鞋袜,背上药囊,准备出城。

    他还没出门,突然听到敲门声响,他心底讶异,推开门,却是谢孤白与小八。他疑惑问道:“才刚中午,便来敲门?”

    谢孤白道:“先生不是说施医不施药,来到巴县,怎不去闹市布施妙术?也好造福乡里,济助贫困。”

    朱门殇道:“这等事也需劳烦你来敲门?”

    谢孤白道:“昨日见先生妙手仁心,好生佩服,想陪先生行医一趟,长长见识。”

    朱门殇道:“今日不施医了,我赶着去湖南。”

    谢孤白道:“这雨还得下个把月,先生何必冒雨赶路?不如盘桓一阵子再说。”

    朱门殇看看外面天色,明摆晴空万里,哪来的雨?说道:“这天色,你说会下雨,我却不信。”

    谢孤白道:“快雪时晴,天气变幻飘忽,哪说得准?”

    小八道:“走吧,我家公子想见你手段呢。”说着,拉起朱门殇便走。

    朱门殇走惯江湖,晓得人情,见过世面,心知这两人纠缠自己必定有异,只得提了药囊跟着走。

    小八道:“别急,先吃饭,沈公子必定会了钞的。”

    三人到了客栈大堂,朱门殇也不客气,点了樟茶鸭、锅巴海参、东坡鱼、水煮肉片,又炒了两样时鲜蔬菜。照他说,他这是刚睡醒,脾胃未开,先来点小吃,待到晚上再开荤。

    四川菜色口味重,三人吃得满头大汗,要了三杯凉水,咕噜下肚后,朱门殇拍拍肚皮说道:“吃饱了好开工,你们要跟着我?”

    谢孤白道:“当然,正要见识先生妙手。”

    朱门殇道:“本来我们挣杵不带空子,怕出鼓。有件事情你们得依我,不然就一拍两散,我往湖南,你们爱上哪上哪去。”

    谢孤白拱手道:“请指教。”

    朱门殇道:“我开了张,你们得装作不认识我,无论我干啥都别问,也别叫我。”

    谢孤白道:“这点江湖规矩,在下懂得。”

    朱门殇点点头,三人一前两后到了闹市。

    青城是青城派辖内最大的城池,热闹不在佛都、抚州、嘉兴等大城之下。刚过晌午,街上人来人往,各处都是摊贩。三人走至一处,听到有人吆喝,朱门殇道:“糟,有人先开了穴。”

    三人上前一看,人群中,一名华服青年高声道:“小人李德,祖上缺德,本是湖北富商,仗势欺人,逼取小妾,害死人命,遭了报应,一家七口染上恶疾,幸遇一高僧解破迷津……”

    朱门殇啐了一口:“连词都差不多!圆不了粘子,散了散了。”

    他说散了,遇着同行,又想看看那家伙本事,也不忙着走。只见那人卖弄钢口,甚是能说,周围聚集了数十名观众,场子有了,又开始表演手摘恶瘤。朱门殇见他手法甚是生分,倒不如口才好。

    到了表演三尺穿胸的手法,李德请个气火攻心的观众,让他坐在椅上,右手取出一根三尺长针,说道:“我这三尺针灸是那日救我的神僧不传之秘。针灸大伙都见过,这三尺长针的针灸,大家见过没?”

    围观群众纷纷摇头,寻常针灸所用之针不过一寸多长,哪有三尺这么夸张?

    李德又道:“我这针灸,后背入,前胸出,即刻通了他心火郁结。”他安慰那病患道,“你且莫怕,这针若扎死你,这里父老乡亲见证,我赔命给你。”

    那人茫然地点点头,只说好。

    李德又嘱咐他莫乱动,随即右手高举长针,从他后背戳入,左手顺着这一针往他前胸一拍。那根针的前端恰恰夹在他左手食中两指指缝中,便似后背入,前胸出一般。

    围观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大声喝彩。

    李德又是一抽,把那针收了回去。

    朱门殇皱起眉头。李德这刺针手法虽无问题,针却收得不干净。

    原来这三尺针灸不过是个障眼法,右手的三尺长针藏着机关,里头原是中空,一旦戳到硬物,前半截便会缩了进去。这是打造的机关,并无难度,难在左手的活。

    这针从后背戳入时,左手指缝要藏着一根短针,趁着假装刺入,往病者前胸一拍,让一小截针头从指缝中露出,看上去便似后背透前胸,谁又知道这是两根不同的针?这便是左手的活。藏针要隐蔽,翻针要利落,人家才看不出来。

    到此为止,这李德干得还算不错,然而最难的一步是在拔出这根“透心针”时,又要把左手的针藏回指缝中。

    把藏着的针翻出来,难。把翻出来的针藏回去,更难。

    李德偏生在这慢了一手,翻针不利落。他这活若在阴天干,或许不至于被发现,偏偏今天阳光明媚,隐约被看出了反光。

    “希望不要被发现才好。”朱门殇刚这样想,就有一名观众质疑道:“大夫,我瞧见你手上刚才亮亮的,好像藏着根针啊!”

    那李德一愣,忙道:“哪有此事!”

    那观众道:“你把那针拿来,我检查检查!”

    李德慌道:“检查什么?你无缘无故怀疑人!你要没病没痛,不信就走,你要是冤枉我,我可不依!”

    那观众道:“我瞧着你手上古怪!你要是真金不怕火炼,干嘛不给人看?诸位乡亲,你们说对不对?”

    在场观众左顾右盼,一时不知该不该附和。须臾,几个好事的跟着喊道:“是了是了,神医你就给他瞧瞧,又不会怎样!”

    一旁观看的谢孤白淡淡道:“这人要出乱子。诈医行骗,少不了一顿好打。”

    李德慌道:“我来这里施医,不收诊金,帮你们义诊,我图什么?你……你这样含血喷人,我可走了!”

    那观众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只是你那针需给我检查!”

    李德叹道:“罢了罢了,药医不死人,佛渡有缘人,想来是我与贵宝地无缘。”

    他说着便要收拾行李寻求脱身,那人却抢上一步,抓住他手臂道:“把你这根针给我瞧瞧!”

    李德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两人纠缠起来,没想那人会武,一把拧过李德左手臂,就要去夺他的针。李德虽然吃痛,苦苦挣扎,右臂前伸,死活不将针交给他。

    忽听得一个声音骂道:“你这骗子,定是针上有古怪!”说着一把将李德手上的针抢去。李德抬头一看,见是一名浓眉青年,看着脸生。

    这人自然是朱门殇,只听他骂道:“我且看你这针有什么古怪!”

    李德吓得魂飞魄散,心想今天怕是免不了一顿好打,此刻想要脱身,却也不能。

    朱门殇用指尖戳戳那长针,那针头却不内缩,竟是真的。朱门殇怪道:“这针没毛病啊。”说着便将针交给那名观众。那人接过针,摸了几下,确认并无机关,这才放过李德,忙不迭地道歉。众人又鼓噪起来,大骂那名观众,说他无端疑心,险些冤枉好人。

    这下连李德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望着朱门殇,知道是他帮忙。朱门殇拱手道:“大夫这一手三尺针灸当真绝技,是小人冒犯了。小人姓朱,也是名医生,也是来此施医,没想见竟能遇到这般神医,佩服佩服。”

    李德道:“你也要在这行医?”

    朱门殇点头道:“是啊,你我同行,一穴不容二龙,小的只好告退了。”

    李德猜到是朱门殇救他,又听他说是同行,他刚才从自己手中接过针去,不知变了什么戏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了根真的针,连自己也没察觉,这手法差距当真不可以道里计,连忙道:“这里的人信不过我,想是缘分不到。我且退下,大哥你要在这行医,那是最好不过。”

    朱门殇道:“我且送你一程。”李德忙道不用,朱门殇只说应该。李德收拾药囊,众人见无热闹可看,只叹少了个良医,当即散去。

    谢孤白两人记得朱门殇的约法三章,没上前与他搭话,见朱门殇领着李德走过两条街,又扯着他转入一条小巷中,忙跟了上去。刚转过街角,就见到朱门殇把李德按在墙上,骂道:“□□娘的□□毛,这点本事也敢出来混饭吃,做大票的行情全给你坏了!”

    李德道:“大哥……我那根针……跑哪去了?”

    朱门殇举起手上的针,问道:“你说这根针是真是假?”

    李德道:“真的。”

    朱门殇道:“真的?看仔细!”

    李德细细看了看,看不出真伪,只得说:“莫非是假的?”

    朱门殇道:“我在你胸口戳一针,就知道真假了!”

    李德惊道:“别戳别戳!是真的,是真的!”

    朱门殇也不搭理他,往他胸口用力一戳,那针头没了进去,直唬得李德差点尿出来,这才知是假针,忙道:“祖师爷,你功夫好,小的在你地头上讨饭吃,是小的不长眼!”

    朱门殇道:“你活学一半,肯定是吃不过夹磨,逃出来讨生活。要知道,三尺针灸难就难在收针,你得备支真的,遇到有人盘查,神不知鬼不觉换过,像这样。”

    朱门殇又把手上那针戳向墙上,这一针几乎是贴李德脸颊钉在墙上,把砖墙戳了个细小的窟窿,竟是不知几时又被他换了一根。

    李德惊道:“祖师爷你是怎么变的?怎么假的变成真的,真的又变成假的?”

    朱门殇也不答话,拿起他的药囊,掏出药来闻了一下,问:“你这顶药配方哪来的?”

    李德道:“自己胡乱配些。”

    朱门殇道:“汤头歌诀背熟了没?背几句我听听。”

    李德讷讷道:“这个……”

    朱门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骂道:“你连顶药都不会配!这药材也不是唐门产的,都是些次货!你还差得远了,这不是你能干的行当,好好找个营生去,否则早晚送了性命!”

    李德跪地道:“祖师爷,你收了我吧!”

    朱门殇道:“你不是吃这行饭的料,滚!”

    李德苦求不得,只得黯然离去。

    朱门殇从巷子里走出,跟谢孤白打个招呼,说道:“让你看笑话了。”

    三人并肩走着,谢孤白这才开口问道:“你为何救他?”

    朱门殇道:“他手法钢口与我接近,应该是我父亲一派的弟子,算是远亲,顾念香火恩情,拉拔他一把。”

    谢孤白道:“以你的医术,不用做大票也能营生。”

    朱门殇道:“我施医不收钱,不骗哪来的开销?”

    谢孤白笑道:“医人不收钱,骗人倒要收钱,也是有趣。”

    朱门殇道:“怎地,看不起江湖术士的手法?”

    谢孤白道:“不敢,在下恰好是挣金点活的。”

    朱门殇听他这样说,反倒吃了一惊。所谓“金点”,是指以占卜面相诈财的勾当,谢孤白一表人才,一举一动俱是贵公子模样,哪像个摆摊算命的相士?朱门殇摇头道:“我不信。”

    谢孤白道:“就说你方才放走那人,他眼下三白,心术不正,未予重惩,只怕立时再犯。”

    朱门殇道:“说得倒像那么回事。其实我也会看相。”

    谢孤白“哦?”了一声,问道:“你也会看相?”

    “你看相能知过去未来,我看相也能知过去未来,只是看的不同。”朱门殇沉声道,“你眼角边缘有血丝,那是没睡饱,小八也有,今早你们两个都没睡好。”

    谢孤白道:“新到一地,失眠难免。”

    朱门殇道:“你是惯于旅居的游客,要是每到一处便失眠,说不过去。”

    谢孤白道:“你眼角也有血丝,也失眠?”

    朱门殇道:“难道你与我相同,觉得惹上了麻烦,所以睡不好?”

    谢孤白道:“我与小八不过两个游客,此地无亲无仇,哪来的麻烦?”

    朱门殇指指自己,道:“我就是麻烦。你问我为什么帮他,那你又为什么帮我?”

    谢孤白与小八同时停下脚步,看着朱门殇。

    朱门殇道:“我想了想,你昨晚是故意替我掩护,让沈公子不去注意老琴师。你是夜榜的人?”

    谢孤白“喔?”了一声,反问:“所以你医治老琴师是为夜榜办差?”

    朱门殇心中一突,心想,“这不是自己闹出了鼓?”嘴里道:“我没这么说。你有什么证据?”

    谢孤白微微笑道:“他胡琴只有一条弦,不是两条,他躲在暗处拉琴,没人注意到。再说,他琴艺拙劣,显然不是浸淫此道多年的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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