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如故-《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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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里的一众人等听了心里都不舒坦,勉强隐忍下来。白大元给了壮汉一个眼神,壮汉重重往桌上一拍,“砰”的一声巨响,余音不绝。
“怪哉,我没位子坐都没生气,怎么有人比我还生气?小二,给他来碗苦茶退退火,记得加入双份的黄连,银钱我付。”青衣人依然故我地调侃,彷佛不将那人放在眼里。
“客官,我们店里……”
“不用了!”那名壮汉猛地起身,撞翻桌子,酒坛杯子碎了一地。
“确实不用,这火气太大,整篓黄连都不顶用。”青衣人回过身,脸上还是那副轻佻神色。
“混账!”那壮汉又骂了一声,怒目直视那青衣人。
一时客栈内又紧张起来,沉默异常,原本把兵器收回桌下的人都又缓缓将手按到了兵器上。只是有了谢孤白的教训,众人都不敢看向青衣人,只拿眼角余光对着那壮汉,就等他上前试探。
那壮汉也察觉到众人都在注意他。他方才在谢孤白面前怯了一阵,自觉羞愧,心想这次若再胆怯,只怕要被同门耻笑。他起身时已经打定了主意,真要动手,众人的目光又让他犹豫起来。他暗吸一口气,就要上前挑衅这青衣人,探个虚实。
就在此时,只闻“锵”的一声响,像是打入壮汉心头,震得他心口一跳。那被人忽略已久的琴声,突然一改凄婉的曲调,变得跌宕起伏,宛如狂风乱作,暴雨激打,竟是首《十面埋伏》,就似为这场对峙助兴一般。壮汉听到这曲子,不由得转头怒骂:“不是说不会吗?”
老琴师一愣,停下二胡,怯怯道:“我……我就想试试。”
“吓唬老人家,好威风啊!”青衣人脸露讥嘲之色,“以后得提醒一下,青城境内,老幼回避。”
“找死!”壮汉被他一激,怒向胆边生,一掌拍出。这一掌甚是有力,只见青衣人沉身拉马,一个侧身避过,随即右手一探,壮汉只觉肋下一痛,便软软地举不起手了。
众人见青衣人果然身怀绝技,纷纷拔出兵器来。那壮汉退开两步,怒骂:“你使的什么暗器?”
一听到“暗器”两字,众人更加确定眼前人便是目标,纷纷推开桌椅站起身来,团团围住青衣人,只剩谢孤白仍稳稳坐着,书僮早缩到他身边去,主仆两人像是在欣赏一出好戏。
店小二靠在墙边的灯笼旁,打算遵照掌柜的指示,若真闹了事,抵死也要保护灯笼。至于掌柜的,早在谢孤白进门时就溜进后堂了,只探出半颗脑袋窥视,心里不断叨念着:“打!快打!”
青衣人看了看层层包围,淡淡道:“这就掀牌了?我真没想到青城脚下的劫匪竟然明目张胆开起黑店来了。沈庸辞当真管不了事了,不如让位给他儿子算了。”
“休得侮辱掌门!”一名中年妇人叫道,说着便要挥剑冲出。
只听一声清喝:“住手!”青衣人顺着声音看去。大堂另一角,灯火黯淡处,一名气宇轩昂的公子沉步走出,此间气氛竟瞬间缓和下来。
只见这公子身长七尺过半,身穿一袭墨色锦缎袍子,头束玄纹玛瑙,面容出奇英俊,唯“龙眉凤目”一词可勉强形容一二。再观他举止,自带一股不凡贵气,寻常官宦富人之家绝难比拟,却又暗敛锋芒,谦冲自牧。
众人都对他投以尊崇的目光,方才挥剑的那名妇人更是硬生生将剑卸去一旁。
“阁下所言甚是,该给我这些属下消消火气。”贵公子语气和缓地说道。青衣人眼珠子转动,毫不掩饰地打量这位贵公子,似是在心中思量着能说点什么来挖苦他。
贵公子见青衣人未回话,接着道:“在下受人所托,要保护一位明早行经此地的贵客,所以我们一行人才会夜半来此。未料害了阁下无桌可坐,阁下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同桌。”
贵公子说完,示意客栈角落,那里烛光稍暗,难怪没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青衣人皱起眉头,在此人身上找不到可嘲讽之点,觉得无趣,便道:“不了,我不习惯跟生分人同桌。”
他嘴上这样说,偏偏走到谢孤白桌前,问道:“介意否?”
他拒绝贵公子的邀约,却又故意去跟谢孤白同桌,分明是挑衅。
谢孤白微笑道:“不介意。敢问如何称呼?”
“朱门殇。”那青衣人道,“施医不施药的走方郎中。”
众人“咦?”了一声,倒不是赞叹此人大名,相反,这名字听都没听过。看这人行止乖张,若不是自恃出身名门,便是有一身本事,这名字如此陌生,难道是假名?他自称大夫,却一招间便制服那壮汉,功夫自是不在话下,一想到这,众人又兀自戒备起来。
谢孤白道:“原来是位妙手仁心的大夫。在下谢孤白,游客。”
朱门殇哈哈笑道:“我知道,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谢孤白问道:“怎么知道的?”
朱门殇道:“刚才那莽汉跟我吵架,全客栈只有你们主仆盯着我看,我当然知道。”
众人听了,脸上又是一阵红一阵白,当真看也不对,不看也不对。
谢孤白身边的书僮道:“我叫小八。”
朱门殇问道:“小八?家中行八吗?”
那书僮眯着眼,说道:“我今年二十八。”
朱门殇道:“看不出来,还以为才二十出头呢。那你明年二十九了,要改名小九吗?”
书僮道:“那是明年的事了。”
谢孤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我这书僮岁数不小,却是顽皮得紧,朱大夫别介意。”
朱门殇看了眼书僮,觉得甚是有趣。
白大元轻声道:“少主,这人嫌疑重大。”贵公子摇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下属,眼中无过多责备之意,随即走到谢孤白桌前,对着三人拱手为礼,轻声说道:“朱大夫、谢公子,还有这位小哥,三位远来是客,本不该打扰,只有两件事,希望三位包涵。其一,天亮之前,请三位莫要离开客栈。”
朱门殇听了这话,起身就要往外走,明摆着跟那贵公子作对。白大元一个闪身挡在他面前,朱门殇见了这身法,笑道:“原来还有厉害的。”
白大元说道:“少主人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朱门殇道:“如果我偏要走呢?”
贵公子道:“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件事了。如果阁下一定要走,还请稍待片刻,在下会派轻车快马将阁下送到想去的地方。”
这个回答让朱门殇愣住了,本想挖苦,此时反倒没法开口。
只见谢孤白起身道:“敢问公子可是姓沈?”
朱门殇灵光一闪,笑道:“我还道青城哪来这样的人物,你是沈玉倾?”
沈玉倾微笑点头。他笑起来不卑不亢,只是礼貌,倒也真诚,算是默认了。
沈玉倾是现今青城掌门沈庸辞的独子。江湖传言沈庸辞的儿子英俊秀美,能诗善文,只是性格软弱,不成大器,绣花包似的,好看而已,不堪大用。会这样评价沈玉倾的人肯定没见过沈玉倾,起码在朱门殇眼中,这个贵气青年绝对不是什么绣花包,就算是绣花包,里头也肯定藏着根针。
沈玉倾接着道:“还请三位莫要让在下为难。”
谢孤白道:“能否请沈公子说说,此间到底发生何事?为何天亮之前不能离去?否则,便不是朱大夫为难沈公子,而是沈公子为难我们了。”
朱门殇挑了挑他那双不搭调的浓眉,看着沈玉倾。沈玉倾想了一下,道:“三位请坐。”
四人坐定,沈玉倾道:“实不相瞒,明日清晨有贵客来访。”
朱门殇道:“听你说过了。来便来了,那又如何?”
沈玉倾道:“只是我们也接到密报,使者入境之时,夜榜的杀手要伺机行刺。”
听到夜榜,朱门殇的眉毛动了动,谢孤白与书僮小八互看了一眼。
沈玉倾道:“杀手是谁,买家是谁,我们没查到。探子只找到一条线索,福居馆。”
朱门殇道:“所以你们就在这埋伏,把所有进入福居馆的人都关起来?”
沈玉倾道:“我们尽量以礼相待,不动干戈。三位若要离去,无论去哪,青城派都会派人护送。”
谢孤白道:“这样大张旗鼓,事情不简单吧?”
沈玉倾道:“个中原由不便详说,还请三位海涵。”
谢孤白道:“是点苍的使者?”
沈玉倾吃了一惊。
谢孤白道:“不难猜。我们刚从广西北上,沈公子虽然不欲张扬,点苍却是敲锣打鼓,闹得人尽皆知。”
沈玉倾脸上闪过一丝忧郁,这变化极细微,朱门殇没发现,谢孤白也没发现。他素来不喜欢在人前展露情绪,认为这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他确实有口难言。新一届昆仑共议即将举行,照惯例,本该是衡山派掌门李玄燹继任盟主,但这几年诸葛焉动作频频,两年前点苍又与丐帮联姻,局势似有微妙变化。这次点苍派来使者,自是要与父亲谋划“大事”,这“大事”他也猜得到一二。只不知道是谁收买了夜榜杀手。如果让使者死在青城境内,那无疑是对点苍的挑衅,这对青城派非常不利。
夜榜是九大家以外最大的势力,他们没有领土,仅凭暗号交流,里头多是不守江湖规矩的亡命之徒,也有些世所不容的奇人异士。有人说,夜榜伏员之广,九大家中都有内奸,也有人说夜榜能力之奇,飞天遁地亦非难事,诚然有夸大之处,但传说夜榜有十大高手,确实个个身怀绝技。
书僮问道:“所以公子怕我们是杀手,要看着我们?”
沈玉倾道:“所有走入福居馆的人都可能是杀手。”
朱门殇道:“就算夜榜,也不是次次得手。三年前,我在丐帮辖内听说了件事,有人下毒想谋害彭小丐,却被个年轻人给搞砸了,后来一琢磨,便怀疑是夜榜下的手。”
杨衍救彭小丐时,朱门殇方离开江西不久,很快听说了这事。之后他未再踏足江西,只在遇到丐帮弟子时辗转打听,得知杨衍并未留在丐帮,也不知去哪了。
朱门殇指指周围道:“你若想弄清楚我们是不是杀手,不如让他们上来打一场,打死不论,不就知道真假了?”
沈玉倾摇头道:“误伤无辜,不好。”
朱门殇笑道:“原来你还是个好人。”
沈玉倾道:“不伤无辜顶多算不得坏,哪算得上好人。”
朱门殇道:“这世道,不伤无辜就算好的了。”
小八对谢孤白说道:“公子,看来我们今晚进不了城了。”
谢孤白笑道:“留在这里看热闹也好。”
沈玉倾道:“我只希望莫要有热闹,平平安安便罢。在下苦衷已白,还请三位配合,待到明早,便备车马送三位离去。”
谢孤白道:“这本是无妨,只是当中还有一个疑点。那位贵客走的是新驰道吧?”
沈玉倾道:“这是当然。”
谢孤白道:“这里是旧驰道,距离新驰道足有三里,为何要来这里埋伏?难道那人还能千里飞剑,隔着三里行刺?”
沈玉倾道:“这也是我不明之处。驰道上家父已安排了人马,只是既有消息,不能不提防。”
谢孤白道:“也许是声东击西之计?”
沈玉倾摇摇头,虽未明说,但他对这消息来源肯定非常信任。
谢孤白道:“肯定有些事是要在这里发生的。”他想了想,看向店小二,忽地叫道,“店小二,你过来。”
那店小二走上前来,问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谢孤白道:“刚才你特意提点我,还想把仓房让给我们主仆,甚是好心。”
店小二道:“我见二位不像坏人,怕生误会。好在这位公子明事理,没惹事端。”
谢孤白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道:“我姓李,叫李景风。”
谢孤白见他五官端正,除了一对剑眉和眉下那双格外清澈有神的大眼外,并无引人注目之处,又道:“这名字倒是好听,不似普通农家子弟姓名。”
李景风一愣,朱门殇突然一脚横扫,踢向他膝弯。这一扫又快又急,李景风纵身后跃,竟然避了开去。
“这小子会武功!”周围众人纷纷站了起来。一个寻常店小二竟能避开朱门殇这疾风一脚,可见必有来历。
一名壮汉就站在李景风身后,立刻探爪去抓,李景风侧眼看到,脖子一缩,就地滚开,避得甚是狼狈,一面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夜榜杀手!”
那掌柜的也连忙赶来劝道:“他在我这做了两年的工,不是什么杀手!”
白大元喝道:“他会武功,你知道吗?”
掌柜的搔了搔头,道:“不知道……”
李景风见自己被众人包围,难以脱逃,双手胡乱挥舞,对沈玉倾道:“我不会武功!我真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沈玉倾见他虽焦急慌乱,却不见胆怯,开口道:“别为难他。”
谢孤白道:“如果掌柜说的是真的,除非夜榜两年前就知道点苍会派使者来,又知道这条路上有关键,否则派这人前来卧底,也太过未卜先知了。”
书僮小八插话道:“这也难说,不是听说夜榜都有密语切口?说不定只是联络点约在这里,就为传个消息。”
谢孤白道:“就你话多。照你这说法,我们岂不是都有嫌疑了?说不准我们已经得了消息,转头就要回报了。”
小八道:“所以沈公子才要我们一步也不能离开啊。”
谢孤白点点头,道:“这也有理。”
朱门殇笑道:“你们主仆一搭一唱,就是提醒我不要为难沈公子。我这人脾气怪,人家越不要我做,我越要做,人家好声好气劝我,我倒安分了。沈公子礼貌,要我配合倒是无妨,但又怕这几个瞧我不起。”
他望向白大元与黝黑壮汉道:“要是他们以为我是怕了他们才不走,我可受不得这气。你让他们跟我赔礼道歉,我便保证明天中午前寸步不离。”
沈玉倾道:“这个不难,大元师叔,赵强,劳烦你们跟朱兄赔个礼。”
白大元拱手道:“失礼了。”
那名黝黑汉子虽是不愿,但少主既然下令,只好跟着道:“赵强向朱大夫赔罪。”
朱门殇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李景风,说道:“接着就是他了。”忽又转头看向谢孤白,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家伙有问题?”
谢孤白道:“我只是见他刚才被人抓着领口恐吓,却是丝毫不让,佩服他胆色,见他好心,多问一句罢了。倒是你,为何伸脚踢他?”
朱门殇道:“这名字一听就不像是普通人家取的,起码也是读过书的,姑且试他一试。”
谢孤白道:“不过这伙计倒真不是夜榜的人。”
沈玉倾道:“哦,怎说?”
谢孤白道:“他要是夜榜的人,就该换个寻常点的名字,方才也不用为那琴师出头,更不用冒险提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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