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朱门殇-《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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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证见他心性未定,只是不时劝说,就跟苍蝇似的,闹得朱门商疲惫不堪,却也磨出了他的耐性。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五年,朱门商已到二十二岁年纪,觉证也已七十。觉证只是施医布药,早晚诵经,身无余财,朱门商看不下去,时常劝告,说需留点钱傍身,觉证只是不从,反叨念朱门商一顿,说他把钱财看得太重。朱门商医术早已出师,只因担心师父身体,不敢远行。

    那年,他们行至陕西,那是华山派地界,觉证终于病倒了。他年事已高,原只是风寒,很快转为喘症。这病要医对他们师徒只是举手之劳,难在觉证刚施完药,身无分文。客栈怕觉证死在房里,将他们赶了出去,朱门商背着觉证,深夜赶路,只在郊外找到一间破庙栖身。

    朱门商找来稻草铺了床,把行李衣物全拿出来盖在觉证身上。觉证仍是咳个不停。朱门商只得入城化缘,只是一来他未剃度,二来他要花钱买药,即便怎样乞讨哀求,一日里也无几文,莫说买药,果腹尚且不足。他行医收诊,因无名气,又衣衫褴褛,人家只当他是走方卖药郎中,乏人问津。他既忧心又愤恨,心想师父一生施医布药,救过的人成千上百,今日却无人伸出援手!

    又拖了几天,觉证病情更重,眼看拖不得了,朱门商一咬牙,下了决心,对觉证道:“师父,我今天定当帮你买回药来!”

    他把所有家当连同医具带进城里典当,换到两钱银子,买了一套体面衣裳,再到药房买了几文丁香、仙渣等便宜药物,捏制成丸,接着到了市集,大声吆喝,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

    他找个借口,说是路遇劫匪,不得已出卖祖传密药,又把从父亲那学来的本事弄了一番,周围立刻聚起人潮。此时他有真手段,真假混杂,一番吹嘘,当真把人骗上天,把个几文钱搓成的药丸活生生变成了二两银子。

    “操他妈的,什么世道?”朱门商心中暗骂,“真菩萨见死不救,假神仙奉若天人!”

    挣到钱,朱门商赶去药局买了药,便赶回破庙为觉证熬药。觉证本已半昏迷,朦胧间闻到药香,回光返照,坐起身来问:“你哪来的钱买药?”

    朱门商道:“药铺掌柜见我求得可怜,赊我药物,要还的。”

    觉证叹道:“这帖药怕不要几钱银子,哪家药铺这么肯赊?你莫欺师父,这钱是骗来的吧?”

    朱门商道:“我怎敢骗师父?这药当真赊来的。”他早备好说词,信口拈来便是证据,说到哪家店铺,哪个老板,中间怎样波折,说得活灵活现。

    觉证素知这徒弟巧舌如簧,无论朱门商说破嘴皮,他就是不信,只叹道:“我若死在此处,那也是命数当终,若是吃骗来的药,便是造因果。我不能临死了犯这过错,这药我是不喝的。”

    朱门商死劝活劝,说这是自己化来的药,就算真是骗来的,那也是自己的因果,觉证始终不就范。朱门商心想:“你若不喝,等药熬好了,我灌你喝。你要恨我,那也由得你。”

    等汤药熬好放凉,朱门商端着汤药走到觉证身边道:“师父,喝药了。”觉证只是不应。朱门商以为师父赌气,弯下腰道:“师父,这药真是化来的,您别闹脾气。”说罢伸手一推,只觉师父毫无反应,不由得心中一颤,伸出手探他鼻息,这才发现觉证已然圆寂。

    朱门商深自懊悔,抚尸恸哭,不知道是自己耽搁了师父病情还是骗钱的事气死了师父。他将觉证尸身火化,他觉得像师父这样的人总该能烧出几颗舍利子吧,然而并没有,有的只是一坛灰烬。他觉得失望,不知道师父一生信奉的佛法是真是假。

    他将骨灰送往少林,少林寺说觉证是外僧,少林寺不收堂僧以下的骨灰。他不知觉证祖籍,问了少林寺也不知道,只得到了寺外的佛都,在无名寺找个专供奉无主幽魂的地方供了。他想:“师父不会介意这个。”

    此后天地茫茫,不知何去何从。他想起当年杀他父亲的仇人,那把断头刀该是条线索。他寻迹找去,一路查到江西,又回到丐帮领地,方得知那是出自五虎断门刀彭家一脉,是丐帮底下的帮派,现在江西总舵的彭小丐还是他们远亲。

    五虎断门刀彭家是丐帮境内第一大派,枝繁叶茂,门下族人多,弟子更多,遍布闽浙赣三省。甫接任不久的掌门彭千麒别号“臭狼”,狡猾狠戾,恶名昭彰。自从丐帮帮主许沧岳当上盟主前往昆仑宫后,就全仰仗江西总舵彭小丐与代帮主徐放歌压着他不敢为恶。

    朱门商乔装打扮,四处探访。他行医若遇穷人,必不收诊金,这是遵照师父的指示,但要过日子,遇到富人就得行骗,这靠他父亲传授的一身伎俩,再者也不算违背了师父的交代。此时他有真本事,混上几个月,众人皆服他医术,敬他仁心。

    一日,有名妇人来到,说自己相公染了病,恳请上门医治。他随妇人来到一座破落茅屋,一进门便看到一柄断头刀,那是彭家的兵器,在这里不罕见。

    但躺在床上的病人虽已病得瘦骨嶙峋,那脸横肉他仍是一眼认了出来。

    天赐良机,只要稍稍用药便能取了仇人性命!朱门商问道:“敢问尊夫如何称呼?”

    妇人道:“当家的姓彭,叫彭天诚,武林上略有薄名的追魂刀便是他,前任彭家掌门还是他堂伯父。”

    朱门商又问:“是彭家嫡系,又有名气,怎会沦落如此境地?”

    妇人叹道:“他有一妹,自小相依为命,爱逾性命,几年前染上恶疾,他误信了走方郎中,将家产典当一空,还四处借贷,待郎中逃跑才知受骗,之后另请高明,大夫却说误了诊期,神仙难救。他发仇名状追杀那郎中,直追了一年有余才在泉州报了仇,连带收了仇人师父,可惜放过一个徒弟,也不知现在在哪害人。此后他便郁郁寡欢,一病不起。大夫,你可有治?”

    原来师兄终究没照父亲指示,挖了要命杵,还坑了人家的绝命杵。朱门商百感交集,走到彭天诚床边。彭天诚语气虚弱,说道:“大夫,你走吧,我们看不起病。”

    朱门商道:“我施医布药,不收诊金。”

    彭天诚听到这话,猛地立起身来,一巴掌打得朱门商头晕眼花。妇人连忙阻止,彭天诚骂道:“滚!再不滚就砍了你!”说着便挣扎起身要去拿刀,那妇人只是流泪劝止。

    朱门商淡淡道:“在下即刻便走,只是有一话要向先生说。先生六年前在福建泉州东华镇上杀了两人,一人断头,一人腰斩,是否?”

    彭天诚睁大了眼:“是又如何?”说罢不停咳嗽。

    朱门商道:“那日我也在镇中,先生杀人,我见着一名少年躲着先生,一路逃到万花楼去。”

    彭天诚怒目圆睁,问道:“你知道他逃到哪去了?他是谁?”

    朱门商道:“我不知他是谁,只知三天后,他没钱付账,被万花楼的人打出,口吐黑血,又剥光衣服。我本想救他,谁知他伤势过重,挨不过冻,就这样死了。”

    彭天诚睁大了眼,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朱门商点点头,道:“你若不信,我想那少年躲入妓院,必有可疑之处,你往万花楼查问,必有所得。你仇人一家灭门,大仇已报,你妹妹九泉有知,想必也能含笑,再要说别的,就只担心你这个哥哥了。”

    彭天诚哈哈大笑道:“谢谢你!谢谢你,大夫!”他紧紧抱住朱门商,眼泪却不停流了下来,直哭得肝肠寸断似的。

    朱门商开了方子,留了银子,离开了彭天诚家。

    他答应过师父,若见着仇人,需放过他一次。

    他只希望此生莫再见第二次。

    爹爹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师父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现在也懂了这句话。

    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此后朱门商改名朱门殇,每到一处他便说:“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

    这番话不算说谎,他想。认真说起来,全是真的。

    他无侠名状,却遍历江湖,施医布药,行骗富豪。三年过后又三年,三年过后又三年,往复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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