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浮气躁-《天之下》


    第(3/3)页

    事情传扬出去,也传到正业堂,觉见并不乐见少林为此纷乱,主动去找了同为正僧的正定堂住持觉广和正见堂住持觉明,谈起此事。

    觉广有个外号叫“拔舌菩萨”,只因他惯爱说风凉话,每每说得一针见血,又毒又狠,但又在情在理,被说者往往无法反驳,只能诅咒他死后必下拔舌地狱。

    觉广的评语是:“石头斗不过馒头。馒头是软的,里头却藏着刀子,有了刀子,馒头才硬得起来。”

    显然,他认定这件事情背后是“窝里刀”觉观主使。确实,没觉观撑腰,了证是难以兴风作浪的。

    觉见道:“这终归是少林事务,觉观首座这样做,有失厚道。”

    觉广只道:“你劝不了他。”

    正见堂的觉明只是喝着茶,对觉见说:“既成今日果,必有前日因。了平承接了觉如的位置,自然也受了因果,这是他的磨难,未必是坏事。”

    这片叶不沾,果然是片叶不沾。

    觉见仍是前往拜访了觉观,觉观只道:“若不给他些难题,俗僧们真要以为自己得势了,这少林还有佛法吗?放心,我有分寸。”

    觉见劝了几句,觉观只是不听,这终究是观音院事务,觉见也无从插手,只得离去。

    了平把公文搬回房里,直批了一晚上,早课后前往大雄宝殿学习易筋经,回来又继续批文,直到中午方才批完。

    他一夜未寐,批完后便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天,他见方丈脸色蜡黄,这才想起,这段日子以来觉生脸色一日比一日差,不由得担心起来,劝方丈保重。

    觉生笑道:“生死有命。贫僧今年七十,活得足了,也该前往下一个修行路途了。”

    了平忙道:“方丈不可这样说,少林还需仰仗您主持。”

    觉生叹了口气,道:“唉……我又主持得了什么?少林在我手上,正俗之争日益加剧,我才是少林的罪人。”

    了平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觉生又问道:“那口井怎样了?”

    了平忙道:“正在赶工,不日便可完工了。”

    觉生微微一笑,继续指导易筋经密要。

    了平离开大雄宝殿后,即刻赶向佛都。到了工地,那十余名僧人都坐在地上休息,见他来到,这才纷纷起身行礼。

    了平走上前去,往井里一看,约摸三尺深度。这几天时间,十几名工僧竟然只挖了三尺?

    便是石头也有性子,了平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那为首的工僧道:“住持你别生气,我们刚开始挖就撞上了大石,挖了三天,把巨石凿开,才能继续动工。”

    了平骂道:“巨石已经凿开,你们又在休息?”

    那为首的工僧神情肃穆,道:“我们搬开巨石,发现底下有只大鳖。那是成精的河神,我们惊扰到他,照规矩得作三天法会,才能继续动工。”

    了平又问:“那鳖呢?在哪?”

    工僧道:“我佛慈悲,既是河神,自是放生了,现在不知何方云游去了。”

    他把一派胡言说得恭谨慎重,仿佛真有那大鳖似的,了平气疯了,转头就走,往正思堂找馒头理论去。

    “做工事本就有些禁忌。”馒头推得干净,“既然要停工三天,那也是不得已。这是正思堂的工作,还望师兄体谅。”

    了平只得把这事再告知觉寂,把这锦毛狮气得大发狮子吼:“好!这些正僧真要闹事,那大伙就一起闹!”

    当天晚上,觉寂请来正进堂住持觉慈。

    正进堂与正思堂同属地藏院,掌管预算财政,少林寺一应支出俱由正进堂管理。觉慈是俗僧,于银钱一事上锱铢必较,旁人都称他为“铁公鸡”。

    第二天,馒头发现一封退回的公文,原来是采买僧鞋的款项被拒了。馒头去找铁公鸡询问,铁公鸡只说:“近来寺里开支颇多,你再问问商家能不能算少些。”

    “七月十五便要发放僧鞋,剩不过十余日,这当口了还谈什么价?”馒头说道,“再说往年也是这价格,怎么往年能过,今年不能?”

    觉慈说道:“往年的规矩是往年。如果往年的规矩能用,这僧鞋能照往年的数量尺寸订制吗?”

    馒头知道觉慈刁难,多说无用,偏偏当日商家又来索要头款,馒头无奈,只得用寺里的膳食费预先垫付。

    当晚,馒头便找了觉观首座商议。

    第二天,觉观找来了俗僧一派的正念堂住持觉闻。

    “觉慈要了证去找店家讲价,了证办不好这事。”觉观道,“我想请你帮忙。”

    觉闻瞪直了眼,问道:“正念堂负责寺外往来,接待外宾,派遣使者,掌管银钱的事怎会跟正念堂扯上关系?”

    觉观道:“与店家谈价难道不是与寺外往来?”

    觉闻道:“正念堂向来只与武林门派往来。”

    “既然能与武林门派往来,难道小小店家也应付不了?”觉观道,“酬庸接待,进退应对都是正念堂的本职,做得利索习惯,比起满是铜臭味的正思堂,正念堂理应更懂待人接物才是。”接着又道,“再说发放僧鞋一事本是正语堂的工作。正语堂与正念堂同属观音院,你帮他,也是帮了平。”

    觉观是觉闻的直属上司,觉闻推却不得,只得派弟子前往商家讨论,却被商家骂了出来。这也不怪人家,东西都做到一半了才来讲价,这不寒碜人吗?

    觉广对这件事的评语是:“窝里刀毕竟是窝里刀,砍起自己人,一刀便要毙命。”

    觉闻虽是俗僧,却潜心向佛。他年少时不通世事,一心入寺,拜了个高僧为师,却不知有正俗之分,他师父又恰恰是名俗僧,此后便被排入俗僧之列。他虽为俗僧,却少交际,多修行,除了依附觉空外,与其他俗僧往来并不密切,只得硬着头皮找了铁公鸡商议。

    “好一把窝里刀!”铁公鸡觉慈骂道,“想不到他连观音院自己的人也捅!”

    觉闻道:“这事着落到我身上,需得解决。”

    觉慈道:“不怕,追根究底,僧鞋已经定下,商家必然送来。只要僧鞋正常发放,这事扯不到正语堂,石头就没事。倒是这颗馒头,我还得再治治他。”

    觉闻苦劝,觉慈不听,觉闻无计可施,心想:“正进正思两堂都归子德所管,不如找子德首座聊聊。”

    那子德是四院八堂当中辈份最高,却也是最怕事的一位。他本是富商出身,善于经营,因此被觉空保荐成为地藏院首座。觉闻前往拜会,子德只是嗯嗯啊啊,表示会善加沟通处理,推了几句,觉闻不得要领,只得离去。

    觉闻后来向觉广提起此事,觉广道:“你一开始就不该指望子德,他要是生在武当,太极拳能打得比张三丰还好。”

    之后几天,凿井的工作仍是牛步。这日突又下起大雨,更要耽误工程,了平担心方丈问起,甚是焦急。明不详又来报告:“住持,真不能等了,大雄宝殿佛祖前的长明灯要灭了。”

    了平问道:“没灯油了吗?”

    明不详道:“就要见底了。”

    了平道:“你先回去,我去正思堂一趟。”

    发放灯油是正语堂的工作,灯油采买是正思堂的工作。了平到了正思堂,馒头却说了平没发公文,不能采买,要买还得等上几天。了平怒道:“若是佛祖座前的长明灯熄了,那该如何?”

    此时馒头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毕竟是正僧,自也不希望佛祖前的长明灯熄灭,只是大雄宝殿前的长明灯多达数百盏,大小各自不一,当初为了方便添油,特命巧匠设计,每盏灯里都藏有暗管,暗管直通殿外油箱。那油箱足有一百五十石大小,不是一两斤灯油能解决的。

    然而这十数日铁公鸡苛扣银两,一钱未发,正思堂的银两早已告罄,连这几日的饮食采买都是赊欠来的,哪来的钱买灯油?

    了平只得再去正进堂,起码让铁公鸡拨点银两,把灯油的问题给解决了。不料一踏进正进堂,只看到堂内各处漏水,滴滴不绝,铁公鸡只是不停骂娘。

    原来正进堂年久失修,早有漏水的毛病,本来说好要正思堂的工僧修缮,现在与馒头闹僵了,明明负责修缮的僧人就在隔壁,偏偏对方只推忙碌,把所有人全派了出去,不肯收拾。

    了平知道说也无用,转头就走。

    他决定明天一早就把所有事情向方丈禀告。

    不料当天来传授易筋经的却是文殊院的觉云首座。

    “方丈病情加重了。”觉云叹了口气道,“正见堂的医僧来看过,嘱咐他好好休息,寺内的事情暂时就别惊扰他了。”

    了平知道觉云的意思,点了点头。

    “你要学的易筋经暂时由我传授,跟我来。”觉云取出一本经书,只见纸张陈旧,显是久经岁月,上面写着“易筋经”三个大字。

    “我是正僧,你是俗僧,为免争议,我们对着经书教。”

    了平道:“弟子信得过师叔。”

    觉云道:“算了吧,这当口,正俗哪来的信任。”他打开经书问道,“你学到哪了?”

    了平回到正语堂,苦思良久,此时已是七月六号,再过九天便要发放僧鞋,然而连只草鞋都没见着。

    大雄宝殿的灯油没了,不知还能支持几日。

    佛都的井不知几时才能完工。

    这两个月当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再过几天只怕事情就要闹大,到时候真要杀鸡儆猴,那杀的肯定不是铁公鸡,而是自己这只小鸡,自己会不会是少林寺史上最短命的住持那还真是谁也说不准。

    现在方丈又病了,该怎么办才好?

    想起方丈病倒,了平灵光乍现。他站起身来,将右脚架在桌上,左手运起真力。这套大般若掌可是他的得意绝学,了平一咬牙,一掌挥下。

    隔天,明不详又来催促灯油,却找不着了平,这才听说天雨路滑,了平不小心摔断了腿,正在养伤。

    据说觉观听到这消息,咬牙切齿道:“这卑鄙小子!”

    了平躺在床上,虽然右腿疼痛不已,倒是安心多了。这下好,自己既然受伤了,觉观是观音院首座,正语堂的事与他脱不了干系,这把窝里刀终究还是捅到了他自己。

    他在床上嘻嘻笑着,心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混账事还有谁没搅和到?还能不能更糟一点?

    事情确实还能更糟一点。两天后的黄昏,雨势稍歇,突然有数十名百姓聚集在少林寺门外,大声叫嚷,高喊要少林寺还钱。原来少林寺内僧众数千,每日饮食开销巨大,了证赊欠十余日帐款,佛都商家菜贩不堪亏空,又要不到钱,于是纠众前来讨债。了证赶忙前往安抚,反被众人揪住大骂,事情惊动了正业堂,还以为是俗僧惹事,引来众怒,觉见连忙赶来。

    ※

    正思堂里,觉见粗红着脖子,脸上青筋暴露,显是怒到极点,若非怕造口业,只怕连串脏话也要骂将出来。

    “少林寺立刹千年!一千多年!一千多年!这一千多年来,第一次……第一次!……”觉见气得话也说不利索,“第一次被人上门讨债!你搞什么?!”他怒气一来,随脚一踢,一张木桌登时粉碎。

    馒头低着头,不敢多说。

    “马上!把帐结清,打发那些人走!”觉见几乎是用吼的。

    馒头讷讷道:“师叔……不是我不还钱,是正思堂真没钱了。”

    “跟我来!”觉见拉着了证,大踏步往正进堂走去。正进堂的屋顶还没修好,兀自不停漏水,滴得满地都是,室内一片狼籍,哪里还有四院八堂的气派?

    铁公鸡觉慈早料到觉见要来,正笑嘻嘻地等着。觉见看他嘻皮笑脸,怒气更盛,正要发作,却见觉慈脸上笑容忽地僵住。

    觉见转过头去,身后一个高大身影铁青着脸,正瞪着觉慈,黄色僧衣上还有水渍,显是刚从外头进来。

    不是觉空又是谁?

    夜色渐深,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忽地熄灭。

    一条人影无声无息潜了进来。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