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因觉果-《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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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一人斜刺里冲来,喝道:“掌下留人!”随即一掌拍出,消去了阿弥陀掌的掌力。

    那声音了净最是熟悉不过,那是他师父觉如。

    只听觉如骂道:“你这臭小子,半夜不睡觉,溜出来干嘛?”又转头对觉寂哈哈笑道,“觉寂住持,我这弟子犯了什么错,劳动你请出阿弥陀佛教训他?”

    觉寂冷冷道:“你这好徒弟与本松勾结,先是昨日救了他,今天又替他杀人灭口。躺在那里的正是被本松诱拐那名妇女的丈夫。了无也死在他掌下,罪证确凿。”

    觉如心中一惊,先看了了无尸体,只见了无满脸是血,头骨碎裂,面部凹陷,像被一颗大铁球撞过似的,知道是袈裟伏魔功,再俯身去看那无名尸体,胸骨碎裂,掌印远较一般手掌更大,那是大须弥掌的特征。他摸摸下巴,站起身道:“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只是这么晚了,觉寂住持怎么知道来这找我徒弟?”

    觉寂指着觉如后方的明不详道:“他今晚找了无,对他说,昨日看到了净跟着本松离开佛都,不知道去哪了。了无想起昨日救人的蒙面僧所使正是你徒儿擅长的左右穿花掌,便暗中监视,见他离了寺,便前来通知贫僧。谁知贫僧一来就见他行凶,了无意欲阻止,竟被他一袖袍打死。”觉寂没说的是,了无当时见了净与明不详相斗,未听他号令便想趁机偷袭了净,这才被活活打死。

    了净如坠冰窖,此时方知一切俱在明不详布置当中。眼前杀死袁芷萱丈夫的确实是他,杀死了无的也确实是他,这妖孽……这妖孽……

    他恨恨望向明不详,明不详却无任何反应,眼神清澈,竟似全然无辜一般。

    觉寂问道:“你又为何来此?难道你徒弟做的事,你也清楚?”

    “这小子最近特别殷勤,昨日下午还特别找我嘘寒问暖,要我多保重,贫僧心想定有古怪,想找他问问,谁知他不在房里,过了子时还不见人影,贫僧就出来找他了。”觉如说完,转头问明不详道,“你怎么又会在这?”

    明不详道:“我睡不着,散步至此,见到了净师叔与地上尸体,了净师叔便向我攻来。”

    觉如哈哈笑道:“你一散步就走了四里路,还得走回去,真有闲情。觉明住持夸你聪明,果然有道理,我这徒弟都奈何不了你。”又对着了净骂道,“教你好好学武功不学,你看,连杀人灭口都做不好!现在人赃俱获,怎么办?”

    了净无言以对。此时他百口莫辩,就算说出真相,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又无证据,有谁会信?只会惹来讥嘲。但即便如此,了净心想,自己被擒回少林那是必死无疑,想逃也是不能,与其坐以待毙,无论真相怎样不可置信也要说出来,最少也能提醒师父不要着了这妖孽的道。

    他正要开口,觉如走到觉寂身边,左手揽住觉寂肩膀,嘻笑道:“师兄,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觉寂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包庇徒弟?”

    觉如搔了搔头,道:“唉,斑狗的事不也是觉空首座压下的?就说是误杀,关在牢里几十年,罚他念经怎样?”

    觉寂冷冷道:“那就看正业堂怎么处置了。”

    觉如哈哈笑道:“正业堂?好说,好说!”说罢,搭在觉寂肩膀上的左手忽地一紧,右手疾伸,一招龙爪手扣住觉寂咽喉,转头对了净喝道,“还不快跑?等死吗!”

    变生突然,了净傻在原地,听见师父喝骂,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就逃。

    他冲向明不详的方向,与明不详错身而过,明不详没有拦他,只在错身瞬间,眼神交会。

    四目相对,一个怒火如焚,一个冰般冷漠。

    觉寂料不到觉如如此明目张胆包庇徒弟,怒喝道:“觉如,你这是干嘛?!”

    觉如道:“干嘛?当然是救我徒弟,难道是陪你练功?”

    觉寂怒道:“你们傻着干嘛?快追啊!”

    了无带来的几名监僧正待要追,又听觉如哈哈笑道:“追上又打不过,你们追去干嘛?他连了无都杀了,保不定连你们也杀!”

    这几句话果然有效,那几名监僧立刻停步。

    觉寂待要运功震开觉如,觉如道:“别挣扎,我都做到这份上了,那就是不要命也要保下我这徒弟。你要是挣扎,我不得已杀了你,岂不是多赔一条性命?为了一个本松诱拐妇女,少林寺一口气少两个住持,太不划算。”

    他口虽调笑,觉寂却知他所言非虚,于是问道:“此事你打算如何了结?”

    “就这么办。”觉如松开手,望着觉寂道,“我跟你回寺,所有责任我全扛了。”

    觉寂冷冷道:“只怕你扛不住。”

    觉如哈哈大笑,说道:“且看吧。”又看了眼明不详,问道,“你没受伤吧?”

    明不详抚着胸口道:“胸口被师叔打了一下,不伤性命。”

    觉如笑道:“回寺里让药僧看看。你要是伤重,觉见得跟我拼命。”

    明不详双手合十行礼,临走前又望向了净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了净跑得很急,直奔出十里才缓下脚步。这一场与明不详的交锋,他一败涂地,方才逃跑时心乱如麻,无暇细想,此时想起师父,不禁眼眶泛泪,心道:“师父这样维护我,已然触犯戒律,他有跟着逃出吗?”他回过头去,见无人跟上,又想,“师父没跟上?难道他要回少林寺?”转念一想,觉寂是正命堂住持,是俗僧第一人觉空首座的左右手,单论武功,只怕师父未必能占上风,觉如靠着偷袭占了先机,若真要逃,非得伤了觉寂不可。他本是精细的人,此刻冷静下来,又想:“若师父真伤了觉寂,岂不是罪加一等?师父若是没逃,回到寺中又会受到怎样的惩戒?不成,总不能因我害了师父。”

    一念及此,他转身又要往少林寺去,走了几步又想:“我回去必死无疑,明不详的事再也无人能揭穿,就算师父信我,也未必拿明不详有办法。”他又想到,明不详既然早引人来到事发地点,一开始的交战只怕也未尽全力。他逃走之时明不详并未拦阻,这是为什么?是知道拦不住,还是另有打算?

    师父向来长袖善舞,或许有办法逃过这一劫,自己若急着回去,反倒送死。不如在寺外躲几天,探听消息,再看情况决定。

    了净作下决定,当下便找了个隐密处藏身养伤。

    ※                                                ※                                                        ※

    了净的事情在少林寺中闹了开来。本松□□少妇,了净杀人灭口,觉如包庇徇私,三个辈份的正僧俱犯了戒律。本松与了净固是死罪,觉如胁持觉寂也是罪加一等,便是问死也非不可能。距离上次四院八堂住持违犯问死之罪已有三十余年之遥,而且当时那还是个俗僧,正僧当上住持而问死罪的,当真前所未有。

    觉如被关在牢中,对于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他辈高位尊,即便定罪也需四院共议刑责。

    觉见问了明不详当日之事,明不详只说自己出去散步,遇见了净,刚动起手,觉寂住持便赶来了。觉见皱起眉头,只是摇头叹气不已,派人搜捕本松与了净。

    正僧落了这么大的口实给俗僧,不止颜面无光,心情也大受影响,有人说本松是给俗僧带坏的,也有人说那妇人是俗僧派去勾引本松的。对此,俗僧自是极尽讥嘲之能事。

    觉如所处的观音院本为处理寺中政务所设,院内僧人正俗各半。正念堂住持觉闻虽是俗僧,却老成持重,修行认真,只因当年拜错师父,落入俗僧一派,反而觉如经常嘻嘻哈哈,偶尔还会开些黄腔,更像俗僧多些。众所周知,觉如觉闻向来不合,鲜少人知的是,这两人不合非因正俗,乃因性子南辕北辙,觉闻认为觉如轻佻放荡,而觉如则认为觉闻拘谨无趣。

    觉如入狱,觉闻即刻下令弟子,绝不可向正僧挑衅滋事。然而观音院并非人人皆是觉闻弟子,何况俗僧改名之事早引起众怒,而当初倡议者便是觉观首座与觉如住持。

    于是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晚膳时,观音院的正俗僧众隔着一排桌子各自分坐,泾渭分明。觉如的第七个弟子,也就是了净的师兄了澄因公事忙碌,又担心师父,迟了用膳时间,等他到时,众人早已入座。了澄见正僧那处已无座位,唯有不正不俗的中间那排还空着,他不想引人侧目,转身要走,忽听一人说道:“了澄师兄别走,这里还有座位呢。”他回过头去,却是俗僧那半边一名僧人站起身道:“了澄师兄,你过来这,这有位置。”

    膳堂中本没划分正俗席位,现今的泾渭分明乃是各人自愿。了澄听了这话,一愣,他是正僧,哪能去俗僧那边就坐?

    那人又接着道:“你师弟都当龟公了,你还坐在那边干嘛?快快快,这里才是你的位置。”

    了澄知道这是对方挑衅,心下大怒,不想理会。

    又听得一人道:“帮人做媒有什么好处?难道是缺钱?本松身上也榨不出油来,图什么好处?”

    先前那人又道:“谁知道?听了无的徒弟说,那姑娘长得标致,说不定……真有好处。”说完,众人一齐哈哈大笑。

    了澄转身就走,又有人道:“别急着走啊,难道忙着去当媒人?有什么好处记得关照师兄弟啊。”了澄只是不理,刚走到门口,又听一人说道:“他师弟当了龟公,那他师父算什么?”一人回道:“龟公的领头,自然叫作……”那人说到这,故意不说话,但众人都晓得他意思。

    只听得“喀啦啦”几声巨响,桌椅齐飞,了澄掀翻桌椅,劈头盖面向那人砸去。侮辱自己可以,侮辱师弟可以,但谁也不能侮辱师父!

    那人被桌椅砸中,“哎”了一声,跌坐在地,他的同伴随即起身向了澄冲去。正僧那边早已忍无可忍,只是碍于口业,不敢反唇相讥,如今见对方群拥而上,也跟着冲上护卫了澄。

    刹时间,膳堂上一片大乱,数百名正僧俗僧斗作一团。双方积怨已久,初时还顾着同门情谊与寺规,后来打到火起,下手便重,膳堂中桌椅断折,碗盘破碎。一名俗僧被踢了一脚,撞到桌脚,顿时血流满地,晕了过去,他同伴见着,悲愤喊道:“杀人啦!正僧杀人啦!”说罢拾起一片碎瓷,抢上前去,插入方才踢人那名正僧脖子。那僧人捂着脖子伤口,仍止不住血如泉涌,退开几步,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

    早有人通知觉观与觉闻,两人匆忙赶来,见膳堂一片混乱。觉观运起内力,大喊道:“住手!”

    这一声用内力远远送出,现场虽然吵杂,仍听得清楚,众人察觉首座与住持到来,吃了一惊,纷纷住手。还有几名好斗的兀自不休,觉闻抢入当中,拳打脚踢,将他们分了开来。双方呲牙咧嘴,怒目相视,众人各自扶起受伤倒地的弟子,这才发现膳堂当中,一具尸体脖子上插了块碎瓷,流了一地的血,正静静躺在地上。

    膳堂外又响起沙沙的脚步声,那是觉见住持率领着正业堂的监僧赶来,要阻止骚动。

    正俗互殴,杀伤人命,事情很快在少林寺中传开,明不详也听说了这消息,但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回到房中,对着佛像顶礼一拜,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开始持经诵课。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睫毛,便如玉雕般美丽,看着竟有些庄严。

    房间里,唯有经声缭绕。

    ※                                                ※                                                        ※

    了净在佛都外的荒野躲了几天,寺中派遣的监僧搜索甚密,几次险险被发现,都靠着机智躲过。但他担忧师父安危,一心想打探寺中消息。

    这一日,他见一名樵夫入山砍柴,见周围无其他人,于是拦住问道:“请问施主是佛都附近的居民吗?”

    那樵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问道:“师父是少林僧人吗?”

    了净道:“是啊,我出外公办甫回。不知道……最近寺内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那樵夫看着他,忽道:“你是了净师父吧?”

    了净心中一惊,忙道:“施主怎会这样想?贫僧法号了澄,了净是我师弟。”

    那樵夫道:“跟我来,有人想见你。”

    樵夫说完,转身就走,了净犹豫不前,那樵夫又回头道:“放心,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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