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宿敌-《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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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森躲在门后尚好,姚允大却正对窗口,风雪迎面扑来,实不好受,于是一面戒备,一面移动,走到一个柜子旁,轻轻挪了下柜子,稍稍抵挡寒风。
尹森心想:“冻死你也行!”
姚允大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守住门口不让我走,我岂不是被困死在这了?”不觉望向窗口。
尹森察觉他意图,心中一急。想那姚允大若从窗口脱出,自己腿上有伤,肯定追不上。自己花了十二年找他,怎能让他逃走?正苦无对策时,明不详又说话了。
“幸好你这窗户破了,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进来呢。在外面过夜,真要冻死了。”
姚允大心中一惊,又想:“这少年说道路断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从这里逃出,他只需守住窗口,把门上锁,我进不来,这天寒地冻的,岂不把我冻死在外头了?”
可他实在冷得受不了,忍不住说道:“小兄弟,你想个办法把窗户堵起来行不?”
他方才还指望从窗户逃生,现在却反想把窗户掩上了。
尹森忙道:“别听他的!”
“你们一人一个意见,我不知道该听谁的。”明不详道,“你们商量好了再跟我说吧。”
“我是屋主,当然听我的!”姚允大道,“快把窗户掩上!”
明不详看着尹森,尹森哈哈笑道:“别理他!再过会他便冻死了!”
风雪越来越大,雪飘入屋中,湿了一地,没多久,屋内温度愈发低了。姚允大冻得浑身哆嗦,尹森也越来越难过,唯有明不详靠着炉火取暖,丝毫不在意。
姚允大寻思,这样下去自己必然先被冻死,忽地大喝一声,提刀砍向尹森。尹森挥剑反击。姚允大知道尹森行动不便,不停游斗,尹森索性缩到角落,守得紧密,姚允大抢不到位置,只得又退了回去。
这一斗,又让两人伤口疼得更厉害。此时两人均明白,真要斗个你死我活,结局多半是同归于尽。姚允大心念一动,笑吟吟地走到明不详身边,竟蹲下身来取暖,明不详也没阻止。
尹森没成想姚允大竟然跑去火炉旁取暖,正要提剑过去,姚允大立时提刀戒备,估计一动手又是一场同归于尽的厮杀。尹森思忖若是退回屋角,只怕今晚先冻死的会是自己,正犹豫是否拼个鱼死网破,明不详突然说道:“这柴火撑不了多久。”
这话提醒了尹森,他旋又退回屋角。因为柴火就放在屋角,此刻正被他守住。
这下局势复又逆转,若姚允大要抢柴火,势必要跟尹森交锋。尹森把柴火堆起,从怀中取出生火器具,不料风雪太大,他收藏不慎,火绒与火石受了潮,试了几次点不起来。姚允大哈哈大笑,道:“这是天意!你我要就一起冻死!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同归于尽!”说罢提刀,又要上前。
尹森心想:“与其冻死,倒不如跟他拼个痛快!”正要迎战,明不详突然开口道:“那也未必,就算冻死,也总会有个先后。”
这句话同时提醒了两人。尹森心想:“我背对窗户,不像他们首当其冲。他之前受了这么久的冻,待我火绒干了便能取火,到时冻死他。”
姚允大却想:“我在这取暖,恢复气力,他却受冻。天气潮湿如此,火绒火石到天亮也未必会干,肯定他先冻死。”
突然,姚允大又想到一事,转头对明不详道:“小兄弟,炉火熄了,你也要被冻死。不如与我联手,杀了这厮,等暴雪过去,我送你回少林寺。”
明不详道:“你们结怨与我无关,我只是来借个地方躲风雪,帮谁杀谁,那是万万不能的。”
姚允大道:“我是这屋子的主人,你若要躲风雪,需帮我杀了他。不然,我赶你出去。”
明不详淡淡道:“你要赶我走,我离了这小屋就得死,必然反抗。我一反抗,那个人就会来帮忙。”
姚允大一听,是这理,这少年显然会些武功,自己身上有伤,若是逼急了,这少年反倒与尹森联手,自己可没胜算,于是道:“没了柴火,你也要冻死。”
明不详道:“或许,但你们受了伤,又吹了半天冷风,比我更难捱。等你们任一个死了,我就方便了。”
姚允大怒道:“枉你是少林弟子,半点慈悲之心也无?竟然见死不救!”
明不详摇头道:“那是你们自己的仇怨,我不过是路过,帮谁都不对。”
眼看炉火渐渐小了,屋内越来越冷,姚允大与尹森不停发抖,知道自己恐将冻毙,可眼前明明有柴火,这样冻死当真愚蠢。
明不详道:“我有些冷了,你们说,要不要把窗户掩上?”
姚允大怒道:“我刚才说关,你又不关!”
“刚才他没说好。”明不详看向尹森,说道,“这屋里有三个人,你们没有一致同意,我不能掩上窗户。”
尹森此时不敢嘴硬,连忙说好。明不详将柜子推到窗前,将窗户遮住。
窗户掩上,屋内风雪立停,只有些微冷风从细缝中钻入,两人顿时觉得暖和不少。此时屋内一片漆黑,唯有火炉一点余光,明不详找了两根蜡烛点上,灯火虽弱,总算又亮堂了些许。
尹森与姚允大脱下潮湿外袍,两人搏斗一阵,失血不少,又受冻,不觉饿了起来。姚允大起身打开柜子,里头放满馒头薄饼等干粮。他拿了一片薄饼,自顾自吃了起来。
明不详也站起身,走到姚允大面前道:“我要一半。”
姚允大道:“我凭什么给你?”说着看向尹森,说道,“你要是肯帮我,分你一半不是问题。”
明不详摇摇头,道:“我谁也不帮,就求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间屋子里的人没一致同意的事,我是不干的。”说完转头看向尹森,问道,“你觉得他该分我一半吗?”
尹森哈哈大笑道:“你全拿走最好!”
明不详道:“我只要一半就好。”又看向姚允大,“现在剩你反对了。”
姚允大听出他意思,自己若不分他一半,只怕他要联合尹森对付自己,只得把一半干粮分给他。
明不详拿了自己那一半干粮,又走到尹森面前,尹森顿时警戒起来。明不详道:“这柴火我也要一半。”
尹森见姚允大冷笑不止,咬牙道:“你需分我火种,否则死也不给。”
明不详点了根蜡烛递给尹森,拿走了一半柴火。
明不详将火炉挪到屋角,在余火上堆了木柴,没一会,炉火重又旺盛,他便坐在火炉前烤火。姚允大又要走近取暖,明不详却道:“这是我的柴火,是他给的,你要,找他拿去。”
姚允大怒从心起,正要动手,又想起尹森在背后虎视眈眈,只得道:“怎样才肯分我一点?”
“拿食物来换。”明不详道,“你拿一半食物来,我分你一半柴火。”
此时风雪仍未停歇,姚允大身上又湿又冷,继续捱下去,只怕明天便要死,只得再拿一半食物换了柴火。尹森见姚允大又有食物又有柴火,忙跟明不详交涉,又用一半柴火换了食物。
姚允大拿了柴火,瞪视着尹森,尹森也瞪着姚允大,两人就这样各自生起火来。几乎同时,两团火在屋内升起,两人挨了半天冻,此刻一暖和,仿若重生,不由得都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食物与柴火都只有原先的两成多些。
屋内既然有了三团火,自然暖起来,明不详把雪衣烘干,披在身上,把烙饼放在火上烤暖了吃,之后盘坐在地,双手合十,低首闭目,口中不住低声祷念,径自做起晚课。姚允大与尹森两人都受伤流血,又冻了半日,此刻又饿又冷又累,脸色苍白,精神委靡,仍强打起精神,学着明不详烤饼来吃。屋外风声呼啸不停,风从细缝中挤入,呜呜咽咽宛如鬼哭,两名仇人隔着火光遥对,咬牙切齿,都想对方当作口中烙饼撕咬,却又莫可奈何。
又过了一个时辰,两人都倦意深重,只想歇息,却怕对头趁自己睡着下毒手,只得继续强撑。
尹森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怎不见惠姑?”
姚允大骂道:“闭嘴!你凭什么叫她名字!”
尹森冷笑道:“她是我老婆,怎么叫不得?”
姚允大道:“她若对你有半点夫妻情分,怎会跟我走了?”
尹森突然醒悟,问道:“她死了?”
姚允大道:“她受你虐待,身体向来不好。”
“我瞧你们都不想睡。”明不详忽道,“你们这般非要致对方于死地,是什么深仇大恨?”
“跟你有什么相干?”尹森骂道。明不详抢走他们近半食物柴火,又不肯帮忙,他心中自是不忿。
“你们都想我帮忙,但我不知要帮谁。”这俊秀少年的声音如同摇曳的炉火般飘忽,难以捉摸,“你们说清楚,让我分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两人听他这样说,忙抢着说话,又互相叫骂,大呼小叫,一时僵持不下。明不详摇头道:“这样说不清。”他伸出白晰细长的食指,指着尹森道,“你先说。”
姚允大怒道:“凭什么他先说?”忽地人影闪动,姚允大脸上挨了热辣辣一记耳光,再看时,明不详已坐回地上。
两人吃了一惊,原以为这少年只是寻常学过武的少林弟子,没想竟如此厉害。只听明不详道:“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帮他不帮你。”
尹森忙道:“大侠武功厉害,不如早点收拾他,柴火粮食都多一份。”话才刚说完,他脸上也挨了一记。
明不详拉拉雪袍,淡淡道:“你再不说,就让他先说了。”
两人各自恼怒,却又忌惮明不详武功厉害,又怕他与对头联手,不敢发作。尹森期待明不详帮忙,于是说起往事,道:“我是湖北人,是武当旁支清云观的弟子,我老婆跟我打小认识,本来感情很好……”
姚允大要插嘴,想到明不详方才喝叱,只得忍下。
尹森接着道:“这姚允大是个外地人,也不知是不是在华山犯了事,跑了几百里来拜师。他是我师弟,初入门时师父要我好好照顾他,我也一心待他,出入提携,他功夫学不好,我也耐心教他。领了侠名状后,我们都在襄阳帮当保镖,我一心把他当兄弟,哪知这狗养的贱种趁我跑船时勾引我妻子,竟然将她拐带,又将她害死!夺妻之恨哪能不报?我找了他十二年!总算老天开眼,恰有当初跑船的弟兄上少林礼佛,在佛都见着这忘恩负义的畜生,跟我说了,才让我找着这畜生!”
“十二年?”明不详重复了一次,又问,“你未再娶?”
“我妻子只有一个,我跟她感情深厚,当然要抢回来!”尹森怒道,“就算死了,牌位也得放在尹家!少侠,我待他如兄弟,他让我当王八,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你他娘的狗屁放完了没?”姚允大骂道,“说完了就换我说!□□娘的,让你瞎□□毛胡扯!”
他显是怒极,污言秽语层出不穷。明不详转头看他,道:“该你说了。”
姚允大道:“我本是太原人,太原邻近‘孤坟地’,地头上有些不平静,谋生不易。我虽然打小跟附近寺里的和尚学些拳脚,却没拜师入门,十五岁去武当学功夫,投入师父福禄道长门下,也算有一技傍身。二十五岁出师,领了侠名状,就投身襄阳帮……”
“我对你的出身没兴趣。”明不详道,“拣要紧的说就好。”
姚允大被他一顿抢白,脸上一红,接着道:“这畜生两年后也领了侠名状。他本事不济,是我死托活央才让他上了船。没想他是个孬种,隔三差五打老婆,我瞧着不忍。惠姑……她跟我哭诉,我本就暗地里喜欢她,哪忍心见她受苦?于是趁这孬种出远门,带着她躲来少林。可怜她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就……”
尹森听姚允大提起妻子名字,又是大骂,两人又争执起来,抖起对方各种丑事。明不详摇头道:“我听着你们都不是好人,也看不出谁更坏些。”说完不理会两人,合衣睡去。
到得天亮,明不详起身,姚允大与尹森两人各自缩在屋子一角怒目相向。他们两人彼此忌惮,都不敢入睡,竟就这样僵持了一夜。
这是明不详第一次在少林寺外过夜,照例要做早课。他见姚允大家中没有佛像,便对西拜了一拜,诵经持课,之后推开木柜,见外头风雪转小,捞了一些雪来,取一个罐子,煮雪为水,稍作梳洗。
做完这些,他穿上雪衣,对两人道:“我去看看路怎样了。”又指着食物与柴火道,“这是我的,你们若动一点,我会讨回。”说完站起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尹森与姚允大两人都不敢睡,仍是瞪着对方。尹森想起昨晚话题,问道:“她怎么死的?”
姚允大道:“难产,母子都没保住。”
尹森恨恨道:“是你害死她!”
姚允大呸了一声道:“你再说,跟你拼命!”
尹森道:“找死!”
两人抄起兵器便又斗在一起,只是疲累一天,又都未阖眼,此时哪来力气?战了几回合,只是徒费气力,又各自退回地盘,气喘吁吁。
等了许久,明不详终于跳进屋来,问道:“你这常有人来吗?”
姚允大摇头道:“有时十天半月也没人经过。”
明不详道:“怎住得这么偏僻?”
姚允大看了尹森一眼,冷冷道:“避仇。”
明不详道:“那道路被封得甚死,若无人经过,只怕得等上好几天才能离开。你就没想过会被困在这吗?”
姚允大道:“这些粮食柴火够支撑半个月的。”
明不详道:“那是一人份,这有三个人。”
他坐在地上,似在想着一个难题,又看看两人,问道:“你们还不分个死活?”
这话意思甚是明显,若是一人死了,留下的柴火粮食自然就能分了。姚允大与尹森互看了一眼,都觉此刻决战全无把握。
明不详道:“你们累了一夜,肯定很想睡了。这样吧,三张薄饼,两根柴火,我保安眠。”
姚允大怒道:“你何不杀了我们?都是你的!”
“师父说不可轻犯杀戒。你们没害我性命,我何必杀你们。”明不详道,“保护你睡觉是做好事,跟杀人不能相提并论。”
尹森忙道:“我给!我给!”忙把食物柴火分给明不详。
姚允大心想:“他睡饱后气力充足,我如何斗他得过?”只得也把食物柴火分给明不详。
两人各自合衣躺下,初时犹有些不放心,过了一会,耐不住浓浓睡意,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下午,尹森先醒了过来,忙翻身坐起,见姚允大仍在沈睡,起了歹意,伸手摸了剑。
“你不能害他。”察觉他想法的明不详道,“我答应过要让你们睡个平安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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