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蛛丝-《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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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卜龟急忙说道:“我不会是那种!除了你,我没别的朋友!”

    明不详道:“你可以多交几个朋友。”

    卜龟低头道:“我……我这样子,没人愿意做我朋友。”

    “正见堂的师兄弟都是好人。”明不详道,“你都试过一次了,怎么不多试几次?”

    “怎么做?”卜龟问。

    明不详道:“明天洒扫,你走出神通藏,跟他们打个招呼。”

    “什么意思?”卜龟问得更细了。

    “就是一个招呼,每天一个就好。”明不详道,“之后你就懂了。”

    隔天,卜龟打扫完毕,眼看时间将尽,想起明不详说的话,却是犹豫不前。

    他想起小时候,与别的孩子亲近时,不是吓哭对方就是惹来对方父母的打骂。

    他觉得害怕,那种鄙夷的眼神,轻蔑的态度,好似自己就是个不该被生下来的怪物。

    他在少林寺躲了十年,在那间独居的小屋支起他的天地,那里就是他的全部。而他现在要走出那个天地,到另一个曾经对他充满敌意的地方。

    “只是一个招呼。”他心想,“还能损失什么?”

    他吸了口气,觉得脚有点软,一步步慢慢走向那扇铁铸的小门。

    铁门沉重,关上了很难打开,打开了也很难关上。他站在门口,让所有人都能看见他。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未几,打扫的弟子全都看了过来。

    “大家……”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最后说了句,“早上好。”

    此时已近中午,众人见他尴尬,都轰笑起来。卜龟觉得丢脸,正要缩回去,又听到众人纷纷回道:“早上好!”“早上好!”

    他分辨得出,这些话语中没有敌意,有的顶多只有意外。

    此后,他从每日一句问候,到见面时问候,离去时问候,渐渐到两三句简单对话,不到三个月,他便打入了弟子圈中。他感觉得到,众人本有些怕他,后来便与寻常相处无异,有时也会对他说些笑话,他性格木讷,反应又慢,听不懂时只能跟着傻笑。

    笑话是听不懂,笑却是真诚的。

    不到半年,他便能识字,又结交了朋友,而且不只一个朋友。

    这一切都是因为明不详。

    他感激明不详,像是感激师父了因一样。

    某日午后,吕长风突然建议,问众人要不要上后山踏青。有的弟子说要回去请示师父,有的当下允诺。吕长风问明不详道:“大伙要到后山走走,你去不去?”又转头问道,“卜龟,你去不去?”

    卜龟没料着这一问,忙看向明不详。明不详点点头,卜龟也跟着点头说好。

    吕长风没注意到两人间的默契。

    于是一众数十名僧俗在正见堂外集合,浩浩荡荡往后山踏青去了。

    明不详去过后山几次,自然是了心带去的。一路风光明媚,虫鸣鸟叫,众人嘻嘻哈哈闲聊。到了一处空地,吕长风指挥取柴火,一名弟子拿出茶叶,也有弟子取出糕果,各自分食,席地而坐,说说笑笑,甚是融洽。

    卜龟已十年未离寺中,此回虽然只是到后山,却大有一种重见天日之感,不由得心舒体畅,四处走动,兴奋不已。

    众人聊着武林掌故,提起半年多前觉空首座率领大队僧众出门,一去就是两个多月。吕长风笑道:“觉空首座是去参加昆仑共议,选新任盟主啦。”

    有人问道:“这盟主不是六个大门派轮着做吗?青城、华山、唐门这三家只有流口水的份,还用得着选?”

    吕长风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规矩是选出来,就算实际是轮着做,面子上也得走个过场。每十年也就这么一回,九大家掌门能齐聚一堂。”

    “都说是掌门亲至,可觉空首座不是方丈啊?”一名弟子问。

    “你糊涂啦?昆仑共议是什么时候?四月!”吕长风笑问,“四月有什么大日子?”

    这问题连卜龟都能回答,只听众弟子异口同声道:“佛诞!”

    吕长风笑道:“佛诞可是少林的大事,就为这个原因,早几十年前就说好,除非改期,否则少林只能派代表。这几十年来,除非轮着我们当盟主,不得不去,否则都是派有分量的人代表方丈前往。”

    “就因为觉空首座不在,觉见住持才能把了心师伯的案子拖这么久。”吕长风接着道。

    这就又聊到了心失踪一案。几个月前,觉见将验尸结果上呈普贤院,觉空首座定了“疑似互殴致死,有疑待查”的结论,这在少林寺中掀起了巨大波澜,流言蜚语不止,而当中唯一的关键人物便是失踪的了心。这段时日,不少堂僧皆曾拜访明不详,却是毫无线索。

    众人说到这里,也各自猜测,只是碍着明不详就在旁边,不好议论,于是又把话题兜开,讲到哪个住持严谨,那个住持宽松,兼有各种小道传闻。

    一名弟子道:“你们听说过吗?觉空首座原来在山下是有家室的!”

    几名弟子哈哈大笑道:“这谁不知道!觉空首座四十岁才剃度出家,没家室才奇怪吧。”

    那弟子道:“我瞧他道貌岸然,还以为他是正僧出身,后来才知道啊……”

    明不详忽问道:“正僧、俗僧,如何分别?”

    众人看向明不详,对他这一问感到讶异,但看他年幼,便道:“你不知道如何分别?”

    明不详道:“了心师父提到过,正僧是以修行为目的入寺,俗僧不是。俗僧的弟子,剃度了也是俗僧,只有正僧的弟子才能是正僧。”

    一名弟子道:“差不多就这个意思。跟你说吧,有些俗僧只在寺内奉戒,离了寺,有家室的不说,吃喝嫖赌也是有的。”

    说到这,好些弟子露出了鄙夷神色。

    “之前我去佛都买东西时,认识了几名地藏院的弟子,我师父特别嘱咐我,少与俗僧弟子往来。”一名已剃度的弟子喝着茶道,“最近遇到,招呼也不打了。”

    “我师父也这样说。”另一名少年道,“说那些人不学好。”

    “正业堂那才有趣,我听那的师兄说,一进入膳堂,正僧坐一边,俗僧坐一边,中间就一排空位,水火不容一般。”

    正僧俗僧之间的对立渐渐展开,暗潮汹涌,连弟子们也渐渐感到不对。

    “别胡说。”吕长风道,“明师弟还住在正业堂,这事问他就知道了。”说着看向明不详,“真是这样?”

    明不详道:“膳堂座位不够,空不了一排。”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突来一个熟悉声音骂道:“小贱种过得挺美的嘛!”众人看去,见是一个满脸黑斑的和尚,正是本月,不知怎地,他今日也来了后山。

    本月走上前来,骂道:“你师父杀人逃亡,你倒好,在这享福!”说罢一脚踢上明不详后背,将他踹倒在地。

    只闻一声怒吼,卜龟冲上前来,拦腰抱住本月。此时卜龟早已将明不详视为亲人,哪容他遭受欺凌?见他被打,便冲了过来。本月见卜龟形状可怖,吓了一跳,卜龟力气大,就要将他掀翻在地。本月哪容他放肆,双手托住他胁下,扣住他经脉,随即屈膝上顶,撞入卜龟肚子,卜龟吃痛,仍将本月奋力摔开。本月退了几步,左右开弓,接连两拳打在卜龟脸上,卜龟皮粗肉厚,退开几步,还想再战,几名弟子忙抢上拉住他。

    吕长风起身怒道:“凭什么打人?!”

    本月道:“贱种是正业堂的弟子,你正见堂管得着?”

    吕长风道:“扫地的也有资格管教弟子?这是正业堂的规矩?”

    本月骂道:“扫地怎地?你不也是扫地的,就有资格管我?”

    吕长风道:“你伤我朋友,我便管得着!”

    明不详拉着吕长风衣袖,淡淡道:“无所谓。”

    本月又一巴掌扇向明不详,骂道:“轮得到你说话?”

    他知道明不详已无了心撑腰,又想他身份特殊,也不会有师父替他出头,便想加倍欺凌他。

    吕长风更不打话,旋起一脚踢向本月。

    本月怒道:“来啊!”

    两人过起招来,几名正见堂弟子护住明不详与卜龟,另一些想要劝架,被吕长风喝止。

    两人刚开始拳脚往来,只是简单擒拿功夫,吕长风功力明显胜上一筹。本月眼见打不赢,化拳为掌,连绵拍出,便似多生了几条手臂般,掌影重重。

    这是千眼千手观音掌,已是寺中上等武技,非是寻常斗殴所用。本月功力虽浅,招式却熟练,他仗恃体型比吕长风壮硕,自料功力势必更深厚,想要借此取胜。

    没想到他这打算却错了,吕长风忽地一掌拍出,劲风扑面,竟是大金刚掌。

    就武学而言,金刚掌重在掌力雄厚,观音掌重在灵巧,两者各擅胜场。然而功夫无高低,功力却有,吕长风虽只二十出头,内力却修得比本月精深,本月三掌五掌来袭,吕长风只要一掌还击便能逼得他退后连连。

    再过数招,吕长风一掌打在本月肩头,将他击退几步。本月吃了亏,自忖不敌,骂道:“你们今天仗恃人多,我就吃了这个亏,看你能袒护这贱种多久!”说罢转身便走。

    一名弟子在后奚落道:“别走啊!我们挑个弱点的跟你打,一对一,不欺负人啊!”

    众人哈哈大笑,欢呼道:“吕师兄厉害!”“吕师兄好本事!”将吕长风团团围住,像是围着名大英雄似地。

    吕长风问卜龟道:“不碍事吧?”卜龟摇摇头,说道:“没事。”神情中却有不甘。

    明不详道:“得罪本月,他总会找机会报复的。”

    又有人道:“他若去告状,怕害吕师兄被师父责罚。”

    吕长风道:“斑狗是俗僧,我打了他,师父会夸我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吕长风又对明不详道:“你住正业堂,他早晚会找你晦气,不好躲。正见堂还有空房,你真不搬来?”

    明不详仍是摇摇头,道:“那是师父的房间。”

    众人见他惦记师父,颇为感动。吕长风道:“他若再欺负你,你跟我说,我帮你出头。”

    明不详道:“寺内禁止斗殴,而且他有帮手。”随即又道,“现在有吕师兄在身边,他若来惹我,吕师兄也会帮我。”

    吕长风哈哈大笑道:“这不算什么,你放心,他敢声张,我把他欺负你的事跟师父讲,上面自有人主持公道,正见堂的师兄弟都是你的靠山。”

    话音一落,一众师兄弟异口同声说道:“没错,我们都是你的靠山!”

    明不详看着众人,忽地微微一笑,便如朝阳般暖活。自明不详入正见堂以来,除了卜龟,没人见他笑过,众人皆道他是因了心失踪难过,此时见他笑了,都觉得干了件好事,尽皆欢喜。

    卜龟除外。

    他一脸落寞,站在众人身后。

    当天晚上,卜龟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第二天一早,他在打扫神通藏时,忍不住偷偷抽了本《龙爪手》密笈,放入怀中。

    选择这一本,是因为众多文字他不辨其义,只这个“龙”字让他觉得威风霸气。

    下午,明不详教卜龟识字,卜龟问起本月与他的恩怨,明不详道:“他是以前正业堂劳役僧的领头,跟愁师兄一样。只是他欺压下属,只发号施令,不干事,众人怕他,却不敬他。”

    卜龟又问道:“可吕师兄就很受大伙爱戴啊?”

    明不详道:“他热心,常帮师兄弟的忙,自然受爱戴。你要是也常常帮师兄弟的忙,也会受到爱戴。”

    卜龟点点头,不再多问。

    之后,卜龟便常主动帮忙师兄弟。他打听到师兄弟若有用度,都需往佛都采购,佛都足有五里远,有些师兄弟若无师父允许不能随意离寺,难免要人代购,若遇不上巧的,只得到处求助。卜龟没师父,可以自由出入,他便自告奋勇,帮所有师兄弟购买用品,一开始大家还有些不好意思,多有推辞,但见卜龟坚持,便也接受了他的好意。

    卜龟虽矮驼,力气却大,无论搬运多少东西都难不倒他。每当他采买回来,大家都会向他道谢,称赞一番,卜龟虽然累得汗流浃背,却都会笑得很开心。

    日子久了,大家渐渐习惯,遇有想买东西又不想出远门时,便委托卜龟去买,有时只是少了支牙刷也要卜龟来回走上十里路。

    腊月时,少室山下了一场大雪,随后便是新年,虽则少林寺内过的是佛诞,仍得热闹一番。之后又是观音、普贤两位菩萨诞辰,这几个月直把正见堂众弟子累得人仰马翻。

    转眼到了春暖三月,某日,有人来敲明不详房门,说是觉见住持请他前往正业堂。

    “我本想早些去看你。”觉见道,“只是正业堂杂务繁多,一直抽不出空,久了也就忘了,直到最近才想起。”

    明不详道:“弟子懂得照顾自己,若能早日找回师父就好。”说完停了一下,接着道,“也可免去寺内纷争。”

    觉见挑了一下眉毛,说道:“我听说你在正见堂借了很多书,都读了哪些?”明不详一一禀告,觉见不时抽问,明不详应答如流,让觉见赞叹不已。

    考察已毕,觉见问道:“你在正见堂勤奋学习,我很欣慰,你师父想来也会欣慰。你要什么礼物?我送你。”

    明不详道:“弟子不需要礼物。”

    觉见道:“这是奖励,不是债务。是鼓励你勤奋,你若记着,当更加精进。”

    明不详想了一下,道:“我想要双鞋子。”

    觉见疑问道:“鞋子?”

    明不详道:“是,一双鞋子。”

    觉见哈哈笑道:“这有何难,过两天我派人送去给你。”

    明不详行礼道:“多谢住持。”

    觉见又嘉勉他几句,派人送他回去。

    就在这个三月,正见堂出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愁师兄通过试艺,被指派为监僧,要离开少林寺,前往山西。

    众人替他高兴,又为离别惋惜,与此同时,带领劳役的领头弟子便空了出来。只是领头弟子一职倒也无啥念想,照例是离职弟子推举,住持批准,那必然是吕长风无疑。

    饯别宴上,众人筹钱为愁师兄买了一套僧衣僧鞋,那自然都是卜龟下山买的。众人各诉离情,一一话别。

    轮到明不详时,愁师兄道:“你入正见堂以来,我管事少,与你见面也少,没能教你什么,如今想来甚是过意不去。”

    明不详道:“正见堂的师兄弟人都很好,吕师兄很好,卜师兄也很好。只是有些难过,估计到了明年又得难过一次。”

    愁师兄问道:“这话怎么说?”

    明不详道:“过不了两年,应该轮到吕师兄领侠名状,离寺去了。”

    愁师兄眉毛挑了一下,心想:“吕师弟本事学得好,或者不用两年也能下山。我这半年忙于准备试艺,耽搁不少劳役工作,两头忙碌,不得清闲,全仰仗他帮忙。我走之后,吕师弟又要找谁帮忙?”

    他想着,不由得看向卜龟。

    此时吕长风举起茶杯,大声道:“祝愁师兄一帆风顺,早日入堂,重归少林!”

    众人也举杯交错,齐声欢笑。

    愁师兄走后两日,觉明住持传下命令,卜立代替本岩,成了一众人的劳役领头。

    得知这项任命,不止吕长风,所有人都愕然了,卜龟也错愕不已。

    吕长风虽想过自己若担任劳役领头,必会影响自己参加试艺,但他自视甚高,觉得两头兼顾并非不可能,愁师兄的好意倒似一厢情愿了。卜龟近来颇受师兄弟欢迎,年纪也相当,劳役本无须大材,他既无心侠名状,也不会离寺,担任此职确实适合,只是不知为何,吕长风总觉得憋着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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