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焉不详-《天之下》
第(2/3)页
傅颖聪听明不详这样回答,摇摇头,心想果然是个白痴。“拿着。”他将手上的粪桶塞给明不详,说,“这正业堂上下有一千多人,没人清理,屎都要堆到大雄宝殿去了。你别嫌这活恶心粗重,这可是要紧事。”
接着又问:“你师父是了心和尚,那你以后打算出家吗?”
明不详摇头,傅颖聪也弄不清楚这是说不知道还是不要。
“你呆头呆脑的,不出家,留在少林寺也是被人欺负,了心和尚没跟你说吗?”
明不详又是摇头,他虽会说话,但似乎只爱摇头跟点头。
傅颖聪见明不详不懂,立刻卖弄起来:“斑狗这么嚣张,不就仗着他头上几个戒疤?我教你个规矩,少林寺虽然没规定弟子必须出家,可一殿四院八堂,哪个住持首座不是光头?观里不见得只有道士,寺里肯定都是和尚。不出家,俗家弟子当到头也不过就是个入堂居士,协办公务,像我一样,天天被和尚欺压。娘的,哪天等我离开少林寺,我就把大粪浇在斑狗头上,教他做人!”
傅颖聪见明不详又不回话,骂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明不详摇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你不说话,人家就会欺负你,你倒是说话啊!”
“说什么?”明不详问。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啊!”
“你要出家吗?”
这不是自己刚才问他的问题吗?
“出家有啥好的,又不能吃肉,又不能玩女人。要不是想学艺,拿个侠名状,以后好出去闯荡,谁想留在这鬼地方!”傅颖聪还是回答了,“娘的,就怪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山东,嵩山派可没这么多规矩!”
“嵩山派?”明不详问,“侠名状又是什么?”
“你不知道?”傅颖聪故意露出很讶异的表情,他难得有机会卖弄自己微薄的知识,“其实嵩山派也是归少林寺管的,不过就像要分家的兄弟。也难怪,人家是道教的,跟咱们就不是一家亲。不过讲到嵩山,大家肯定先想到少林寺,就为这桩破事,四十几年前他们还嚷着要改名嵩阳派,听说闹了好大一场风波,说什么少嵩之争,结果还不是被少林寺打个落花流水,乖乖叫回嵩山,只是把道观搬到山东境内去了。”
又接着说:“至于侠名状,那就像是给侠客的度牒。只要学艺有成,向自己门派请领侠名状,就是个大侠了,门派会按月发饷,可以做保镖护院,也能加入门派,领了职事,帮着大门派管理地方,干些只有侠客能干的活。只是领了侠名状就要守规矩,尤其是本门规矩……唉,这就不提了,倒霉催的叫我生在山西,唉……”
明不详细细听着,他师父了心是个少话的人,又潜心向佛,平日里除了诵经讲课指导武学,有时一天中跟徒弟说不到两句话。更遑论了心认定明不详有慧根,将来必定是在少林寺出家念佛的正僧,也就懒提这些江湖掌故武林规矩了。
于是,直到今天,明不详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
※ ※ ※
几天后的夜里,明不详在自己屋里睡着,突然听到一声低吼,又似叹气。他起身,轻轻将房门推开一条细缝,只见窗户未掩,月光从窗外透进,隐约可见一条人影在来回踱步,正是师父了心。但见了心步伐又快又急,却又轻飘飘的好似触不着地,像是在烦恼着什么,厅中唯有一盏油灯,微弱火光在佛像前摇曳,彷佛随时都要被他踏熄。
就这样走了片刻,明不详再次听到了心鼻息粗重的叹息声,见他推开门,三更半夜的也不知去哪。明不详静静等着,小半个时辰后,了心重又回屋。他浑身湿透,将僧衣扎在腰间,□□着上身,露出一身久经打磨精壮结实的肌肉,水珠在月色下晶莹皎洁。明不详见他进屋,进去后便再未出来。
明不详没问了心发生什么事,此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明不详也没有问过。
又过几个月,师徒两人晚诵已毕,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说道:“师父,等等。”快步走入房中,再出时,手上已捧着一颗寿桃。
“这哪来的?”了心诧异地问。
“傅颖聪那份活,我帮他做了。”明不详回答,“他在寺外帮我买的。”说着双手上递,示意了心收下寿桃。
“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您四十大寿。”
了心大为感动,眼鼻一酸,吸了一小口气方才压抑下来。
“你倒有心,怎么知道的?”
“打扫房间时看到师父的度牒,还有那张侠名状,都写着师父的生日。”
“我是说送礼这回事。”了心板起脸,“你怎么学来的?”
“前几日我看见有人送礼给觉见住持,问了人才知道,是觉见住持寿辰。”
寺内位高权重者每逢生日节庆必有逢迎者送上厚礼,了心深以为陋习。当然,明不详这份孝心与那些人不可等同而语。他把寿桃接过,却见明不详眼中似是放出光芒,显得颇为兴奋。
“师父,你吃了吧。”
了心回道:“师父过午不食,你是知道的。”
“那我怎么就可以用晚膳?”明不详问,每个孩子都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正当生骨长肉的年纪,又没有出家持戒,不用受此规束。”
“如果快饿死了,又误了时辰,也不能吃吗?”
“若为求生而破戒,此念一动,便是为自己开了方便法门。肉身是苦,若真饿死了,也是解脱。”了心想,这样说也不知道这孩子听不听得懂。
明不详道:“师父,你常说放下我执,这不算执着吗?”
了心一愣。
明不详又接着说:“你教过我,人是虚妄,饭也是虚妄,但人饿了就要吃饭。吃饭是为了修行,若是每个婴儿出生就勘破虚实,那便饿死,如何修行?”
了心道:“未修行,怎勘破虚实?”
明不详道:“不吃饭,怎么修行?”
了心道:“除非是修到了辟谷的境界,不然饭是要吃的。过午不食,是奉戒律。”
明不详又说:“那你又说饿死也不能犯戒?”
“既是持戒修行,自当以戒为首。”
“执着于戒,不是执着?”
了心想回不是,觉得不妥,想回是,也觉得不妥,想了一下才说:“那是从心。真到不执着的境界,自然不执着于戒。”
明不详回:“怎么知道自己到了那个境界?”
“师父还没到那个境界,到了那境界,自然就知道了。”
明不详又问:“师父知道谁到了那境界?”
这问题了心无法回答。明不详见他迟疑,又说:“师父,你就没想过,要先试着放下执着,才能真的放下执着?”
了心又是一愣。
明不详道:“这寿桃明天就坏了,我拿去丢了吧。”
了心道:“你吃吧。有这份心就够,以后也别弄这虚礼了。”
明不详摇摇头,说:“这是师父的寿桃,不是我的,徒儿正执着呢。”
了心哈哈一笑,又看明不详神色黯然地接过寿桃,转身就要离开,心中不忍,叫了声:“且慢。”
明不详回头,了心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没事。”明不详转身要走,了心又叫住他,犹豫半晌,才道,“你过来。”
明不详走回了心面前,了心看着寿桃,沉吟许久。
最终,他伸出手,从寿桃上掰下一小块来,送入口中。他过午不食,现下已是深夜,虽习以为常,但这一小口仍倍觉甘甜鲜美,与以往饮食大大不同。
“这一口,算是成全你的孝心。”了心道,“这样师父就不算执着了吧?”
明不详微微笑着,说道:“师父都为徒儿破了戒,那就整个吃了吧?一口与一颗,有差别吗?”
了心摇摇头:“你知道师父的心意,不在吃多吃少,这就是从心,懂了没?”
明不详笑道:“从心就是吃不吃都有道理。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哪有差别?”
了心觉得这也在理,刚想伸手,心中突然一惊,又缩了回来,道:“难得见你这么伶牙俐齿……去,睡觉去。”
明不详将寿桃放在桌上,行了个礼便回房休息。
这一晚,了心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分外饥饿,这已是十余年未有的感觉。
※ ※ ※
腊八过后,少林寺下了一场大雪。师徒二人把僧居前的积雪给扫了,了心对明不详说:“修行就好比如此,各人自扫门前雪,你要奢望人家帮你,那是不切实际。”
明不详反问:“意思是休管他人瓦上霜吗?”
了心道:“你看看这院子,单是普贤院就有上千僧居,你扫得完?要是人人勤扫门前,自然一片清净。”
“师父的意思是世尊多管闲事了?”
了心哈哈笑道:“修行这事,世尊只能给你方向,就好比给你扫帚畚箕,你得自己扫地。扫雪只是比喻,你能帮人扫雪,却不能帮人修行。”
明不详道:“所以说,若修行不足,也怪不了别人?”
了心点点头:“世上本有许多魔考,考验人心。那些魔考不是孽障,是逆境菩萨,要经得住,才能功德圆满。”
明不详望着屋檐上的积雪,似是懂了。
过完年便是立春,立春过后是雨水。二月二十一是普贤菩萨诞辰,这日于普贤院最是重要,不仅诵经七日夜,且由文殊院经僧开堂讲经,共研佛法。过往几年,了心皆把明不详留在家中,自己前往会场诵经,今年明不详已满十二,他便辞了诵经功课,携明不详听经。
这是明不详第一次听了心以外的人讲解佛法。
到了三月初八,了心把明不详叫来。
“我要去嵩山办点事,明天便要出发,我不在,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这个“嵩山”指的自然不是地名,而是迁居至山东的嵩山派。位于济南城,正与泰山派比邻。
“要去很久吗?”明不详问。
“快则一个月,回来带你去佛都参加佛诞。慢,也来得及陪你吃粽子。”
之后了心嘱咐了一些事,无外乎自己不在时,要明不详不可懈怠之类的。
当天夜里,了心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推门进来。
“怎么了?”了心问。
“很多年没跟师父一起睡了,今晚想跟师父睡。”明不详说,“师父明天要出远门了。”
自从升任堂僧后,了心多是处理堂务,即便出门,三天内也会回来,自明不详懂事之后,两人未曾有过如此长久的分离。
了心笑道:“这么大了,还撒娇。”招了招手,“过来吧。”
明不详上了床,蜷缩在了心怀里,不一会便睡去。了心看着怀中少年,俊美秀雅,想起当年,不由得感叹起来。
这孩子,从不让人操心。
明不详睡得沉了,伸手过来,便如孩童时一般揽住了心。了心闭上眼,却是思绪起伏,难以成眠。
第二天,了心像是预知了什么,对明不详说道:“这几日若有人欺负你,忍他耐他,不可与人争执,有事待师父回来处理,知道吗?”
明不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个月后的四月二十五,山东嵩山辖内,有人发现七具尸体,都是受命同往嵩山的僧人。他们在回程途中遇害,当中唯独没有了心的尸体。
了心虽然没死,但这世上也再没人见到了心。他就这样离奇失踪,再也不知下落。
※ ※ ※
了心离开少林寺那天,明不详照例到正业堂服劳役。本月看到明不详,顿时横眉竖目,一脚将粪桶往他身上踢去,正砸在明不详胸口。
只听本月骂道:“你师父了不起,连觉空首座都不放在眼里?!”
明不详想起了心今早的嘱咐,心中有数,默默拾起粪桶,转身要走。本月抢上一步挡在他面前,骂道:“见了师兄也不行礼?师父没大没小,徒弟也没教养,都是一路贱货!”说罢,一巴掌扇在明不详脸上。
明不详既不回嘴也不还手,径自走去,本月更怒,又从后踹了他一脚。这一脚用了大力,踹在腰上,明不详身体向前一倾,仍不理会,一旁僧众连忙劝住本月。
眼看明不详快要走远,傅颖聪急忙快步追上,说道:“你越不理他,他越要欺负你。”
明不详淡淡回答:“心无罣碍,便得自在。”
“你真不生气?”见明不详只是走着,并不回答,傅颖聪接着说,“听说昨日四院共议后,觉空首座颁下法旨,你师父竟公然反对,跟觉空首座起了冲突,你知道这件事吗?”
“师父没提。”
“斑狗是俗僧,他师父了无跟觉空是一派的,他今天这样欺负你,定是他师父授意。明不详,要不你去跟觉见住持告状?就说斑狗仗势欺人。”
明不详停下脚步,看着傅颖聪,问他:“他也没少欺负你,你怎不去?”
傅颖聪脸一红,低下头:“我……再过三个月我就满十八了,过了试艺一关,领了侠名状,就要离开少林寺了,干嘛跟他计较?”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