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厚朴(1)-《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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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没多久,一家台湾连锁的咖啡厅在我们全校招收服务员,要求有三个:长相端庄、谈吐有气质、身材标准。一个月工资一千,可以根据具体课时调整安排工作时间。他兴冲冲地去面试并拉我作陪。乌泱泱的一群学生,都极力想象着高端的感觉,抬头、收小腹、翘屁股,用气音说话,放慢语速。面试的现场我还以为是表演课的课堂。
第一关,端庄,他勉强过了;第二关,谈吐,据说他又热血了一回;第三关,身材——里面传来“吭吭哐哐”摔东西的声音,然后厚朴走了出来:“草泥马的一米七。”咖啡厅老板对他用尺子一量,一米七不到,便很认真地打了个×。他拉着我就跑,边跑边笑:“端庄个毛啊。”
咖啡厅的工作没找到,但厚朴开始忙到不见踪影。经常我睁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宿舍,我睡觉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宿舍里的乐器越来越多,他皮肤越来越黑,人也越来越精瘦。我几次问他干吗去了,他笑而不答。直到我跟着报社的记者到学校后山的采石场采访,才看到不到一米七的他,正抡着一个巨大的铁锤在敲打着巨大的石块。
我吃惊地走上前拉住他:“你可真能啊。”他当时全身汗涔涔的,一条毛巾搭在头上防日晒,活脱脱一个农民:“去他妈的世界,难得住我吗?文明人才怕东怕西,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不文明,我比你底线低。”
他依然笑得很好看。
不合时宜的东西,如果自己虚弱,终究会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但有力量了,或坚持久了,或许反而能成为众人追捧的魅力和个性——让我修正自己想法,产生这个判断的,是厚朴。
厚朴的乐器在大一下学期购买完毕。大二上学期刚开始,他自己写了个组乐团的启事,挤到一堆正在招新的社团里面,大声吆喝。
海报特别简单,就写了个标题:组建改变世界、改变自我的乐队。
然后下面是两句他自己写的诗歌:
你问我,要去到的地方有多遥远
我回答你,比你看得到的最远处还遥远
你问我,想抵达的生活有多宽广
我回答你,比你能想象到的一切还宽广
事实上,那时候的他之所以能配齐全所有乐器,还是参考着网上的资料进行的。自以为能用吉他弹完几首曲子,对于乐队,他其实什么都不懂。
厚朴找到的第一个团员叫小五,白白嫩嫩、瘦瘦小小,戴着个眼镜,父母都是公务员,此前没有任何音乐基础。招新的前一天,厚朴在操场边布置第二天的招新展位,看到一个又白又净的小男生默默地换完衣服,认真叠好,像豆腐整整齐齐地放在场外,蹦了几下当作热身,就跑进球场里。然后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吼叫声,转头一看,小五青筋暴涨,满脸狰狞,和刚才活生生两个人。厚朴就冲过去邀约了。
第二个团员绰号瘦胖,父亲是国家武术教练,每次从班级到宿舍,总要评点不同女生的不同特质——“她脸是好的,可惜鼻子短了点,导致人中过长,嘴巴即使小巧精致,也已经无法构建整体的美感了,可惜”、“她是个狡猾的女生,其实身长腿短,所以你看她穿裙子,故意把腰带围得那么高,这种女人不能泡”……
第三个团员叫圆仔,父母是开小卖部的,他后来写了许多有零食名字的歌,称之为物质主义流派:“脆脆的虾条你汪汪的眼,薄薄的薯片你软软的话,苍苍的天空,这满地的花生壳,流动的河水,这浓浓的啤酒香……”
团员还有阿歪、路小、扁鼻等等。
厚朴本来想自己当主唱的,但是第一次聚在KTV试音,他一张口,就马上被轰下台了。瘦胖的原话是:不彻底的文明,不彻底的土,彻底的乱唱彻底的难听。结果,扁鼻当了主唱:他起码能用鼻腔共鸣。
最终的排练场地只能设在我们宿舍。据说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开敲,“哐切哐切”一直到九点,全程五个小时,雷打不动。但有效排练时间一般只有三个小时,中间总是要应付前后左右宿舍传来的抗议,必要时,还得和某个宿舍的人干场架。
使用“据说”这个前缀,是因为那段时间我也经常不在。大二开始,报社的实习转成了兼职。我每个下午都去市区跑新闻:退休干部养成了稀世兰花、老人的孙女爱上自己的老友、领导干部的重要讲话、某场斗殴导致几死几伤……
这个工作经常接触到车祸和事故。带我一起跑新闻的是个女记者,遇到这样的事件,尖叫声的音量总是和靠近尸体的距离成正比。我却有着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冷静,若无其事地详细打量,记录细节,必要时,我还会用笔去挑开尸体的某一部分。之所以不恐惧的原因在于,我把他们都当成“事件里的某个细节”,而不是“某个人”。然而,每次从事故现场采访回来,走进学校,看到这里乌泱泱的人群,努力散发荷尔蒙、享受和挖掘身体的各种感官时,总会有种强烈的恍惚感。甚至会矫情地想,这么努力追求所谓青春的人,意义在哪?
这种心境下,厚朴越来越成为我心中的奇观。
我担心着、羡慕着、怀疑着又期待着他:他到底会活出什么样子,他到底能活出什么样子?
看着他,犹如在看老天爷正在雕塑的一个作品。但一想到他是我的朋友,却又莫名为他心慌。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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