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残疾(2)-《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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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实在不明白,闽南的冬天何时冷得这么刺骨。我时常一个人站到风中去,感受一下风吹在头上头皮收缩的感觉,然后着急地为父亲套上帽子,裹上大衣。一不小心,原本就肥胖的父亲,被我们包裹得像颗巨大的肉丸一样,他常会取笑自己,这下真成了“大粒仔”了。

    然而,那个冬天他还是突然昏倒了。吃饭吃一半,他突然扶住头说,有点晕,然后就两眼翻白,口吐白沫。

    被惊吓的母亲赶忙掐人中,并嘱咐姐姐端来温开水,我则赶紧一路狂奔到医生那里去求助。

    “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醒来之后他说,“唉,我真有点舍不得。”

    “那就别死了。”我抱着他,久久不肯放。

    好消息是,父亲又怕死了。不过医生也告诉我另外一个坏消息:随着年龄增长,父亲的血管会越来越收缩,以致“左半身会完全不能动,甚至以后大小便要失禁的”。

    晚上,母亲拉着我偷偷商量。她算了一下,父亲可能再五年就完全要在床上了,她告诉我:“别担心我来负责照顾他。”那晚,母亲还算了另外的账,假如父亲活到八十岁,每年需要的药费,两个老人的生活费,以及“娶老婆的钱”,总共还需要很多很多。

    “别担心,我们母子俩是战友,即使以后你爸不能动,我会边照顾你爸边做手工。而趁这五年,你能冲尽量冲。”——这是我们母子的约定。

    虽然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拉着我不让我远行,但他也接受了我去北京找工作的准备。按照与母亲的约定,这五年我要尽量冲,每年就两三次回家,而且每次回家都是带着工作,常常和父亲打个照面,又匆匆关在房间写文章。几次他想我想急了,大清早在楼下不断叫我名字,通常写稿到凌晨五六点的我,睡眼惺忪地起身,走到楼下来,发脾气地说了他一通,让他别再吵我,然后摇摇晃晃地回房去睡。但第二天,他又一大早叫我的名字。

    工作了三年,我惊讶地发现攒的钱竟然有将近二十万。没有告诉母亲,但我心里竟然产生一个奢侈的念头:把父亲送到美国看看,听说那里有一种可以伸入人大脑血管的纳米钳,那种仪器有可能把堵在父亲大脑里的那个瓣膜拿出来。

    我开始像个守财奴,每天白天苛刻地计算一分一毫的花费,到晚上总要打开网上账户,看看那一点点增长的数字。

    一切正在好起来,我和母亲说。她不知道我的计划,但她显然很满足这种已经摆脱生存困境的生活。心里暗暗想,再三年,要帮父亲找回他的左半身,然后,我的家又会康复了。

    然而,那个下着雨的午后,路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着世界杯开幕式的倒计时。我突然接到了堂哥的电话。

    你方便说话吗?

    方便啊,你怎么没看世界杯,你不是很爱看足球吗?

    我不方便看。我要和你说个事情,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得开。

    你怎么了,说话这么严肃?

    你答应我吗?

    嗯,好啊。

    你父亲走了。下午四点多,你母亲回家,看到他昏倒在地上,她赶忙叫我们开车送他到医院急救。但在路上,他已经不行了。

    你不是已经不想死了吗?我心里痛骂着父亲。

    你不是不想死吗?你怎么一点诺言都不守?

    从北京搭飞机到厦门,又转车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父亲躺在厅堂前,还是那肥嘟嘟、一脸不满意的样子。邻居的家里,传来世界杯开幕式的欢呼声。这是四年一度全世界的狂欢,他们没有人知道,这一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不见了。

    我哭不出来,一直握着父亲的手。

    那是冰冷而且僵硬的手。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大骂着,你怎么这么没用,一跤就没了,你怎么一点都不讲信用。

    父亲的眼睛和嘴角突然流出一条条血来。

    亲戚走上来拉住我,不让我骂,她说,人死后灵魂还在身体里的,“你这样闹,他走不开,会难过到流血水,他一辈子已经够难了,让他走吧,让他走吧。”

    我惊恐地看着不断涌出的血水,像哄孩子一样轻声地说:“你好好走,我已经不怪你,我知道你真的努力了……”

    哄着哄着,我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父亲火化后第二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不满地问我,为什么只烧给他小汽车,没给摩托车,“我又不会开小汽车”,梦里他气呼呼地说。

    醒来告诉母亲,不想,她说她也梦到了。梦里父亲着急地催着:他打算自己骑摩托车到海边去逛逛,所以要赶紧给他。

    “你那可爱的父亲。”母亲笑着说。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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