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1-《千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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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都督本就是韦家门下,得韦家面授机宜,连忙含笑点头,“石沛石统领昨日向五军都督府借兵,本官才得知此事,想来定然是不假的。”
群臣一听是陛下近臣石沛,再无怀疑,座上纳兰君让脸色铁青望向殿侧侍卫的石沛。
石沛脸色发白。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五军都督府调兵看守君珂是有的,但他事先严令属下不得泄露一句,难道是哪个不知轻重却又特别灵活的小兵,猜到了君珂的身份,泄露了出去?
他心中没有把握,也不敢否认,韦国公浓眉一挑,立即抢上前来拜倒,“尧国皇后手掌大军,深居尧宫,不想却被我皇擒来,既有尧国皇后在手,边疆战事定可一举而定,我皇万岁!”
“我皇万岁!”众臣立即跟随,欢呼雀跃,“尧国皇后在手,还愁大事不定?陛下,敢问尧国皇后如何被擒,现在何处?”
“想必严刑重押,关在天牢。”
“既有尧国皇后在手,也无需再和尧国谈判,干脆就押她北上,让纳兰述退兵!”
“这女人原本就是我大燕叛臣,叛逃他国后又残杀我国子民,罪不可逭,依微臣之见,还应先施以严惩,让尧国皇帝军民,明白我大燕天朝上国,威严不可摧!”
“可施以黥刑,这女子当初以美色媚侍纳兰述,独霸后宫,不遵礼教,如今毁掉她那张脸,看她还能仗恃何物,蔑视大礼?”
大燕群臣,近些年听说尧国各种女权伸张,都嗤之以鼻,君珂椒房独宠,不允许皇帝纳妃更让他们觉得罪大恶极,以往人家在敌国动不着,那就嘴皮子动动罢了,眼下听说她竟然被擒,顿时兴奋忘形,一群人说着说着,已经自作主张给君珂加了无数刑罚,讨论着到底是黥刑还是刖刑哪样合适,怎样才能让尧国既被侮辱又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
纳兰君让在座上,岿然不动,神色阴沉。
他此刻已经明白这是韦家对他的发难,昨日知道韦皇后被接走,不用问也是进了韦家,但出面的是太皇太后,为人君者孝为天下先,这个祖母平日再怎么冷遇防备,一旦她下了懿旨,他还是不能公然违背,否则必然要被言官御史天下士子群谏非议,他也没去问沈榕皇后下落,心知皇后也必然被送进韦家,然而此刻强硬将皇后接回,绝非良策。因为昨日太皇太后抢先一步,等他得知消息时宫门已经下钥,他原本打算着,今日朝会后,召见韦国公,将此中真相和他说明,请求谅解。谁知道素来老成持重的韦国公,今天动作竟然这么快!
此刻骑虎难下,他要么就是顺应群臣之意,交出君珂,任她沦为罪囚,受尽侮辱押往边关;要么矢口否认,保住君珂。可他身为天子,金口玉言,今日当着朝臣面撒谎,日后如何驾驭臣下?
更重要的是,对方既然敢当面提出,必然有证据证明君珂在他手中,他一撒谎,便要面临被动局面。
“敢问陛下,罪囚君珂现在何处?三军将士正在前方用命,每一日都是尸山血海,百姓流离,如能早一日押敌酋之首前往边关,前方士兵便可多活几人,百姓便可早一日安居,此事重大,万万不可延误!”韦国公俯伏在地,“老臣愿为陛下先锋,亲自押解敌酋君珂奔赴边关!”
“臣附议。”
“臣附议!”
“请陛下立即着人押送敌酋君珂!”
“请押君珂!”
群臣嚣嚣,纳兰君让端坐,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眼神远远地向石沛和自己的司殿太监递过去。
两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一个眼神便知道什么意思,当下不动声色,绕过九龙雕的巨大抱柱,退往殿外。
石沛匆匆前行,心急如焚,准备立即召集所有御林侍卫,先包围大殿,随即转移君珂。
他刚刚走下汉白玉阶梯,还没来得及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卫招呼,几名太监快步走近,手中捧着折子,石沛下意识一让,对方却没有让,身子一闪折子掉落,左右一横,双臂一夹,已经夹住了石沛的双臂!
石沛惊而不乱,抬脚便要一个倒踢紫金冠,踢开那两人的钳制,脚刚抬便觉得脚尖一痛,低头一看,一只赤红的蛇正死死咬在他的靴尖,雪白的毒牙在日光下青气一闪。
一旁的司殿太监早已被蛇咬倒,四面散落的折子里,犹自游出毒蛇来。
石沛惊骇欲绝,再想不到在这正殿之外,群臣朝议之地,竟然有人敢设陷暗杀,他想喊,想大叫,想向皇帝示警,只要叫出一声,附近的侍卫都是他的人,只要惊动任何一个侍卫,就可以保证将皇城内外侍卫都掌握在手,陛下就安然无恙!
然而从脚尖到嘴角,一线麻木如火箭般攀升,他半边脸迅速僵硬,连嘴都张不开。
几个人是在大殿槅门之外动手,前方正好是巨柱,之后是汉白玉雕栏,挡住了台阶下侍卫的视线,那蛇又极具麻痹功能,几乎瞬间,纳兰君让上朝必带的两大亲信便被制住。
一点腥血洒落在地,被人小心翼翼用下摆擦去,这里是大燕权力政治中心,帝王驻驾朝议之地,大燕最尊贵最辉煌最不可亵渎的所在,建国以来只掠过龙袍,踏过官靴,然而今日,终究染血。
几个太监打扮的人,往两人嘴里塞了一颗药,随即脚不沾地地将两人扶走,两人性命都无恙,吃了一半解药甚至可以走路,但上身僵硬,神智不清,任人摆布。
他们被那几个太监拱卫在当中,公然从侍卫中走过,四面侍卫都没察觉有什么异常。
几人走过了三大殿,在内阁大臣办公的长春阁外,一个武官按刀走近,远远看见这几个太监做了个手势,武官浓眉一轩,随即返身便走。
几个太监挟着石沛远远跟着那武官,那是御林军副统领,不过没人知道,这人曾经是沈家门下。
几个太监一边夹着石沛走路,一边在他耳边说着什么,石沛眼神渐渐迷离,时不时呆板地回答几句,一行人进入内廷,直入皇帝寝殿紫宸宫。
顺着石沛的指引,一路寻到了紫宸宫内的密室,在御榻之后,连启三处精巧机关,现出一方门户。
“还真是金屋藏娇。”一个太监咕哝着,一口大燕边疆人士才有的口音。
另两个人默不作声,推着石沛下行,走过三道转转折折的阶梯,在一方平台上停住,从平台的位置,可以看见底下静室,有人靠在软榻上假寐,肌肤细柔,如娇花堆雪,听见声音坐起身来,正是君珂。
几个太监停住,将石沛往前一推,石沛靠在平台角落,君珂可以看见他的侧脸。
“石将军……”君珂很早以前就认识石沛,习惯性和他打招呼,石沛抬头,在阴影里对她一笑。
这一笑有点僵硬,君珂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怎么应答,心想现今早已不是当年,这尴尬身份立场,难怪人家为难。
“陛下让给皇后送些燕窝羹。”石沛立在暗影里并不下来,似乎对身后挥了挥手,一个太监捧着托盘,托盘上一个冒着热气的银碗,旁边还有一个银调羹。“秋冬干燥宜温补,皇后请用。”
君珂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这个阶下囚做得实在滑稽,那太监将食物捧了下来,银碗在烛光下熠熠闪光。
从昨晚她到这里,所有食物都是用银质器具装的,纳兰君让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来表明他的坦荡,君珂也当没看见,给什么吃什么。
“如此,多谢了。”君珂奇怪地看一眼石沛,这人怎么总藏在暗影里?
碗里的燕窝羹香气浓郁,丝滑柔嫩,君珂却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腥气。
奇怪,以前挺喜欢燕窝羹的,怎么最近口味变了,闻了气味就觉得恶心。
她用调羹慢慢搅汤,那太监并不停留,回到石沛身后垂手侍立。
石沛注视着君珂喝完汤,太监收回碗筷,才笑道:“请皇后安寝。”随即退出暗影里。
几个蹲在墙角的太监没有动,他们刚才用口技模拟了石沛的声音,等下还要继续扮演角色。
君珂喝完燕窝羹,又四处转了转,似乎在研究出去的办法,没多久就懒洋洋躺了下来,“咦?”了一声道,“今儿是不是睡多了,怎么这么累?”
随即她便身子一歪,向榻上一靠,没多久气息匀停,似乎睡着了。
上头静了静,又等了一阵,随即假太监们将人形道具石沛又拖了出来,放在平台上,一个太监模仿着他的声音,语气换得森冷阴沉,沉声道:“倒了?”
“倒了。”另一个太监恭恭敬敬细声道,“石大人马上就可以将囚犯运出去。”
“小心些,陛下说君皇后几近百毒不侵,你们确定这药确实有用?”
“请陛下和石统领放心,这药是毒非毒,否则也不能用银碗装了,据说是从西洋传来的奇药,控制人的体脉神经,中者一刻钟之后,便浑身瘫软,宛如废人,任人宰割。”
“很好。”石沛的声音听来很满意,“陛下说君皇后诡计多端,如此束手就擒怕她有诈。如今两国交战,未来定局都在这君皇后身上。陛下已经准了众臣所请,将此敌酋先废掉武功,施以黥面之刑,再穿琵琶骨,押上囚车运送到边关,向纳兰述交换,逼他退兵。”说完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这女人是我大燕叛臣,窃据我大燕藩国,如此对待,依老奴看还是轻了。”一个太监凑趣地笑。
“无妨,就算现在没人折腾她,等她的囚车运送到边关,边关百姓饱受战火,流离失所,对这敌国皇后如何不恨之入骨?到时候,尊贵的君皇后身在囚车,武功全失,镣铐加身,百姓要去辱她责她伤她,谁又管得着?”
“到时候尧国皇帝看到他那心头肉一样的皇后,罪奴一般押送万里,被千万人践踏诟辱,不知道该是何种心情?会不会一口血喷出来,就此御驾宾天哪?”
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快意,随即“石沛”道,“再等一会,你们不是说这药越久才越有药效?不必着急。”
脚步声响,几人似乎暂时退去。软榻上静静的,没有声息。
半晌,君珂缓缓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那银碗,良久,张开双臂,抱住了双膝。
她将头埋在了膝盖上,满头乌发流水般泻下,遮住脸容,只隐约双肩颤动,似乎不胜这夜的寒气凛冽。
四面静寂,蜡烛照不到的地方,折射出一处处迷离的荧光,似一双双窥视的眼睛,躲在暗处,冷眼窥这人世冷暖失望。
又过了一会儿,君珂慢慢展开身子,原样躺了下去,和先前的姿势一模一样。
上头有了响动,是预料中的脚步声,却比想象中混乱杂沓,隐约还有石沛的惊呼,大叫“你们是谁,竟敢擅闯陛下寝殿……”话未说完就是一声惨呼,随即砰地一响,似乎什么门被撞开,人影闪动,卷起一阵凛冽的风,壁上蜡烛闪了几闪,灭了一半。
急速的脚步流水般泻下,占据这底下密室,一人在台阶上恭声道:“太皇太后万安。”
似乎静了一静,随即脚步声响起,不急不慢,频率一致,仅听声音,便让人觉得,来者姿容庄肃,仪态万方。
黑暗里不知道谁眨了眨眼睛。
来人走到栅栏前,停住,似乎在静静注视君珂背影,又似乎在和她比拼耐性,气息匀净,不言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叹息,随即君珂缓缓坐起身来。
她在榻前挽发,偏首向沈榕一笑。
沈榕一直在等这一刻,但也似乎被这笑给笑得怔了怔,那一霎幽黯静室,烛光暗隐里,那女子宛然一笑,似一朵水莲花,自碧波明月尽头冉冉开放。
一别经年,当年记忆中略显青涩冲动的十七岁女孩儿,如今已经喷薄绽放,如玉琢成,从眼神到指尖,都写满成熟女子的风致。
沈榕的眼神也有些迷离,似想起当年歌舞韶秀,玉筵流芳,十六岁豆蔻少女,自岁月深处亭亭走来。
再一醒,不过这地室幽冷,寂寥空风,锦被之下森黑的锁链,丝幔之后重重的机关。
还有这人生里不可追及挽回的过去,和前路里弃之不绝的阴谋与倾轧。
两个母仪天下,隔着栅栏对望,各自满满审视。
“君皇后别来无恙?”半晌沈榕叹口气,“当年见你,真是再也想不到今天。”
“世间翻覆人心,不变容颜。”君珂微笑,“皇后成了太皇太后,不想风采依旧如昔,可喜可贺。”
“你果然没中毒,我没看错你,不过你刚才好像哭过。”沈榕的话却是跳跃性的,认真注视君珂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睛,“为什么?”
君珂眨眨眼睛,“啊?我有吗?”
沈榕微笑,轻轻道:“失望了?伤心了?君珂,如果到今日你还伤心失望,那你就让我失望了。”
君珂有点好奇的看她——太皇太后,我和你交情很好吗?我失望不失望,伤心不伤心,关你啥事呢?
这么认真一凝视,君珂的眼神又开始摇曳,眼前的这位端严华贵的太皇太后,风神态度,笑起来嘴角的弧度,真是叫人心惊啊……
“太皇太后是来救我的吗?”君珂开玩笑地问,随意地在榻边坐下。
沈榕摇头,“本宫若说来救你,你信吗?本宫是来和你谈一笔交易的。”
“哦?”
“把开国皇帝秘玺给我。”沈榕向她伸出手,“我就放你自由。使你免于被辱被掳之苦。”
“开国皇帝秘玺?”君珂这下真的惊讶了,“你们开国皇帝的秘玺,怎么会在我这里?”
“你去过大燕皇陵,并曾带出一个白色的长盒子。”沈榕语气肯定,“那里面就是我大燕开国皇帝秘玺。”
“怎么可能,那里面明明是一柄短剑……”君珂说到一半,醒觉自己说漏嘴,“啊”一声急忙捂住了嘴。
沈榕笑容微微得意,“短剑剑柄之内,就是秘玺,是大燕最高传国宝玺。蓝玉,螭纽,六面,鱼鸟篆。当初开国皇帝即位后,遍寻天下美玉,最后在晋西长府山得到一块绝世蓝玉,琢为玉玺,上书‘昊天之命皇帝寿昌’,并下诏喻示要将之世代传承,象征帝业万年。然而这枚代表大燕皇族正统的玉玺,却在开国皇帝驾崩之后便失踪,皇帝玉玺失却正统,后继者琢再多皇帝大宝,都无法和开国玉玺相比。大燕皇族传言,当初玉玺是被开国皇帝宠妃盗走,那宠妃一身好武艺,因误会决裂出宫廷。玉玺因此便没了下落。”
“那太皇太后又何以认定玉玺在皇陵内,又落于我手?”
“有心人总会知道真相。”沈榕淡淡道,“玉玺丢失后,早些年确实毫无消息,但经过很多代,有位王公子弟,年幼时常幽居独处,喜好购买阅读一些古书,无意中在集市淘到一册旧书,其中有段记载引起了他的兴趣,后来多方寻找线索,终于推测出,当年那位宠妃回归山野,却在开国皇帝驾崩后曾回到皇陵,并放回了一样东西——这东西,不用说,自然是传国玉玺。”
“这来龙去脉,倒从来没听纳兰君让讲过。”君珂喃喃道。
“玉玺失踪的事,是大燕皇族秘事,只有皇位继承者,在继承大宝的时候才会得知。他如何会对你说?”沈榕道,“至于后面这段故事,他更是不知,否则他既然也去过皇陵,怎么会不去寻找玉玺?其实第七代皇帝或许也曾猜出这秘密,他曾留下遗旨让继位者前往皇陵,可惜他是暴毙,话没说完就驾崩了,后来大燕皇室代代有人去皇陵,都以为是遵循先祖意旨或寻找皇陵秘密,谁也没想到,玉玺就在开国皇帝棺中。”
君珂忽然心中一动,想起数年前皇陵之行,可是去了好些不该去的人,那位发现秘密的王公子弟,可在其中?
至于对方如何知道她持有大燕皇族之宝,君珂知道沈榕不会告诉她,不过八成是费亚吧?她在沼泽边居住三年,和费亚相处极好,他见过她那白色盒子一两次,费亚口齿漏风,好酒贪杯,给有心人套出话来,也是正常。
“不管你知不知道那短剑里的秘密。”沈榕居高临下望着她,“你既然敢来大燕,必然有所仗恃,这就是你的依仗。”
君珂沉默一会,笑了笑,“好吧,就算我依仗这个来到大燕,那我凭什么把我的依仗交给你呢?”
“因为你刚才也听见了,纳兰君让要对你下手了。”沈榕微笑,“我想你是相信的,我也相信。我们都了解君让,江山美人他必取江山,诸般情重也不抵这皇族万年。如果你不想被他废了武功押往边关,令尧国无奈退兵,令纳兰述颜面扫地,你就得和我合作。”
君珂默然,沈榕看她一眼,笑道:“皇后不会幼稚到以为玉玺在你手,你可以用它来保命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玉玺在你手那是雷弹,随时会给你带来杀机;可如果给了我,我能用它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当我拥有那些之后,自有权力,来决定你的自由。”
“我怎么知道你会遵守承诺?”君珂沉吟半晌,似乎有些心动。
“皇后能不信我么?”沈榕傲然一笑,“你不交出玉玺,你的下场就注定凄惨;你交出来,还有一线希望。孰轻孰重,你没有选择。”
她指指上头,一线清凉的风掠了进来,表示门已经开了,“此处守卫,哀家已经帮皇后您处理了。你交出玉玺,哀家立即开启牢门,皇后如果需人护送,哀家派人送你安然出京,皇后不放心哀家,想必自己在燕京也有人接应,尽管去便是。”
“我怎么知道我交出玉玺之后,你们不会反悔,还要留下我的命?”君珂反问。
“听说君皇后和柳神医交好,想必身边定有常人难解的毒药。”沈榕神色从容,“你若不放心,可以给我一颗毒药,看我吃下去,我的生死掌握在你手里,怎么敢不放你离开?”
君珂沉默了一会,微微吸了一口流动的新鲜空气,闭着眼睛似在盘算。
沈榕不急也不催,静静看着她,她有信心,刚经过“纳兰君让狠心下毒”的君珂,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半晌君珂伸手入怀,轻轻道:“好。”
沈榕携一份尘埃落定的欣喜,微微笑开,神采流动,若有艳光。
殿堂上朝臣议论已经到了最高峰,群臣已经开始讨论尧国投降之后是应该屠城还是安抚了。纳兰君让静静听着,面无表情,耳听着外头步声渐响,应该是石沛带御林军将大殿包围了,顿时神色一喜。
随即心中微微一松。
他居于这殿堂之上,听群臣描绘擒获敌国皇后之后的美妙蓝图,那一张张嘴口沫四溅,红嘴白牙,每个字听来都遥远而刺痛,不似这人间话语。
交出君珂?万里押送?黥刑?废了武功?
每一件都天经地义,每一件都是对待叛臣和敌国首脑应有之举,他的理智知道并无错处,然而内心里那般决然地,一遍遍地,回答:不。
当初三年相伴,似近实远,那些遥遥于岗头,看月色剪影的夜里,他曾无数次对月祷祝,愿生生世世不再相遇,愿此生相遇不致生死为敌。
心知不可能,却依旧固守着这样一个愿望,这一生他不畏惧对任何人下手,重来一遍他依旧会削藩,为大燕,为九蒙纳兰皇族,他不惜一切。
却放不下她。
可以为敌,可以国土遥峙,可以各逞雄兵血火相接,然而一旦面对面,心忽然就软了下去,似那些夜里的月亮,远,清亮,来来去去,都照见她的倒影。
他会挟制君珂,他会以君珂性命和纳兰述谈条件,为这大燕天下,为这万千臣民,他越不过责任的藩篱,但那事只能他自己去做,而不是将她交给别人,就算逼到山穷水尽,他也宁可君珂死在他手中,而不是被群臣践踏,被万民垢辱。
那是他和她的骄傲。
那便此刻调雄兵,控朝堂,先压下这股别有用心的风潮罢。
底下群臣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对陛下一直一言不发心下不安,他们也早听闻尧国那位皇后和自己皇帝之间另有情谊,据说皇太孙“闭关养病”那三年,其实就是和她在一起。
孤男寡女,相伴三年,这便是两个陌生人,也早已水到渠成成就好事,要说这两人之间没有问题,鬼才相信。
也正因此,群臣一边兴奋,一边不安,嚷嚷着要处置皇后的时候,也觑着纳兰君让动静——陛下不会被女色迷昏了头,连江山社稷都不顾了吧?
此刻见他一喜,众人都一慌,眼角一瞥,半开的大殿门角,那些明晃晃的反光,地上投射的尖锐的角的暗影,是什么?
这么一吓,有人开始安静了,而韦国公派系,今日却仿佛毫无眼色,犹自捋袖大谈日后处置,兴奋欢喜。
“微臣以为,应将敌酋君珂立即交由刑部和三司共同关押……”韦国公第三次提起这个话头的时候,纳兰君让忽然轻咳一声。
这一声,仿佛一刀切下,朝堂一静。
静寂里,皇帝不急不慢,语声沉稳还带着几分纳闷,淡淡道:“诸卿昨夜都没睡好?”
“嗄?”群臣一傻。
“朕刚才闪了一会神。”纳兰君让笑容微微讥嘲,“等到醒神,发现诸卿竟然还没醒。”
“陛下何出此言。”半晌沉默后,兵部尚书小心翼翼地问。
“朕听你们在讨论如何处置君珂,将其押到边关,胁迫尧国退兵,说实话,朕也很想。”纳兰君让向龙座上一靠,唇角一弯,“但谁告诉朕,如何越过鹄骑,穿过云雷尧羽双军,进入尧国皇宫,掳获尧国皇后呢?”
“嗄?”众臣又是一傻。
陛下什么意思?不承认?
一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向那个都督投过去,毕竟是他先说出君珂在燕的。
那都督似也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当场赖账,张大嘴愣在那里,一线口水险些拖出来。
纳兰君让脸皮也有些发热,但此刻骑虎难下,已经不容回头。
他一脸坦然,端然高坐,俯瞰群臣。
声息渐低,群臣惶然。
“陛下竟忍心欺诸臣如此!”蓦然有人高叫,越众而出,俯伏阶下,声震屋瓦,“君珂明明身在皇宫,皇后为阻陛下对其宽纵,被陛下斩去一臂,终身致残,事到如今,陛下还要欺瞒群臣吗?”
一言出而众臣惊!
再一看出面的,竟然就是当今国丈韦老公爷,更是瞠目结舌。
韦国公此刻心中深深失望,原本太皇太后给他出的计策太为大胆,他不敢将身家性命都孤注一掷,今天上朝,原本就是来看皇帝态度的。
谁知道皇帝果真丧心病狂,为了一个女人欺瞒群臣,轻掷天下。此刻他连最后一丝怀疑都没有了——皇帝既然能在朝会上,睁眼说瞎话欺瞒群臣,那么对自家孙女下狠手,那也没什么不可能!
“陛下,皇后如今现在韦府,”韦国公昂起头,眼神悲愤,“君珂是她亲眼所见,陛下竟是想当殿抵赖吗?”
纳兰君让并无惊慌之色,在九龙御座之上深深下望,年轻帝王沉冷的目光和当朝公卿老辣愤怒的目光相撞,一霎间似有火花。
“皇后如何会在韦府?”再开口时,纳兰君让竟然是这样一个问题。
韦国公一怔,气势一弱,随即道:“太皇太后亲送皇后回韦府!”
“如何不立即礼送皇后回宫?”纳兰君让神情漠然。
韦国公又是一窒,心里有点混乱,纳兰君让两个问题,顿时打乱他的步调,掌握了话题的主动权,但皇帝问话不可不答,只得道:“皇后伤重,正延医调治……”
“朕昨日命休假的太医正火速入宫。”纳兰君让转顾荣华殿大学士李卓,对方轻轻点头,示意知道此事,“就是为皇后延医救治,难道韦国公自认为府中郎中,还胜过当今国手吗?”
韦国公顿了顿,咬牙道:“自然不如,老臣却不敢送皇后回宫!”
“何以不敢?”纳兰君让紧跟而上,竟是一步不让。
韦国公怔住,朝堂应对,从来点到即止,奏对圣上,更不能将话说白说透说尽,此时叫他怎么说?因为我不放心你?因为我怕你杀了皇后?
能说吗?
“国公不敢说?那朕替国公说。”纳兰君让淡淡一笑,几分嘲讽,“你怕朕杀了韦芷,你怕朕无端废后!”
群臣嗡地一声,随即如风过草甸,无声俯伏。刚才还乱糟糟的金殿,转眼鸦雀无声,只有纳兰君让如金石交击的声音,在高旷的大殿之巅回响。
“皇后昨日确实重伤,但自然并非朕所为,皇后并无失德之处,便有失德,也当诏令百官,交由宗府,议定废立之事,岂有私刑擅伤国母的道理?”纳兰君让冷冷道,“昨日宫中有刺客,皇后为救朕,被刺客所伤,朕正准备予以嘉奖。至于所谓君皇后……昨日刺客,是昔年君珂手下,一直潜伏在宫中,骤然出手欲待刺朕,被朕命人擒下。刺客出手时曾高呼,‘吾为君皇后复仇!’随即重伤皇后,想必当时皇后伤重昏迷,只听见了前半句,产生误会,因此以讹传讹,令诸卿今日,空欢喜一场。”
群臣都一愣,这话听起来,倒也没有破绽,一些昨晚得到消息的韦派官员,都将目光投向韦公爷。
韦国公哪里肯信,他一直观察着纳兰君让的神色,消息抛出来那一刻纳兰君让眼神一变,其间犹豫担忧,再无虚假。
他在犹豫什么?担忧什么?
犹豫是否要交出那女人?担忧交出她会伤及她性命?
韦国公气往上冲,上前一步,铿然道:“既如此,老臣请求,将那刺客交于老臣,老臣定要这敢于杀伤皇后的敌国奸细,吐露实情!”
纳兰君让冷然下望,“国公可是依旧不信朕?”
韦国公咬牙不语。
两人目光再次隔着铜鹤金鼎,香炉玉阶,重重撞在一起,都没有一分退让之意。
殿中气氛肃杀。百官噤声,恨不得将自己的脖子缩进衣领里。
半晌纳兰君让却淡淡一笑。
几分冷淡几分凉的笑意,看得韦国公心中一紧。
“来人。”纳兰君让道,“带那女犯上来。”
镣铐拖地声随即响起,两个护卫拖着一个女子从后殿转了出来,那女子一身单衣,血迹斑斑,长发微垂,形容枯槁。
“抬起头来。”
女子抬起头,一张饱受刑讯有些浮肿的脸,有些人是记得君珂相貌的,赶紧仔细端详,看来看去,都不是那回事。
但众臣心中却疑惑更甚,入宫行刺的重犯,最起码也该关到刑部,怎么会押在这正殿后堂,倒像早已准备好的。
纳兰君让挥手让人下去,一句话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这个女子,据说是当年君珂率领云雷军离开燕京前就留下的暗桩,多年来在京中经营酒楼生意,朕今日特意带她上殿,就是想让各位卿家辨认一下,是否熟悉她,是否知道此人平日交往,朕要顺藤摸瓜,将尧国留在大燕的余孽,都一气给拔了!”
群臣想了想,都一一摇头。
纳兰君让面无表情,他向来修得铁面,暗笑也不会露出端倪。自从昨天皇后被太皇太后接走,他便预料到可能韦家会发难,安排了一个假囚犯以防万一,这女人是石沛手下秘密训练的女暗探,特意化了凄惨的妆,来此处扮演囚徒。
韦国公却气得浑身发抖,他对纳兰君让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一个暗桩何须皇帝亲审?还要带上殿给众臣辨认?如果真相真如陛下所说,芷儿何至于仓皇逃奔,求助兄弟,痛不欲生?
想着孙女回府时的惨状,想着她悲愤绝望的神情,想着金尊玉贵的韦家娇女,欢欢喜喜送进宫,一年不到竟然致残而回,韦国公浑身发抖,眼前发黑,心底的怒火一拱一拱,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步,大声道:“陛下,为何老臣听皇后所言,并非如此?是否其中还有蹊跷?陛下可否让皇后上殿……”
“国公,你昏聩了!”纳兰君让截住他的话,厉声道,“后宫不可干政,向无上殿之说!”
“皇后天下国母,此事她亲身经历,上殿有何不可?”
“国公是在暗示朕信口胡言,欺瞒群臣?”
“不敢,陛下英睿聪慧,定知老臣苦心,老臣却不明白陛下,为何对此事讳莫如深?”
“朕已经将事情说清,何来讳莫如深?”
“夫审案断狱尚取不同证词,如今皇后另有说法,此事关乎我大燕国运,陛下为何不肯还百官一个明白?”
“韦一思,你放肆!”
“老臣知罪,但求陛下广开善纳之门!”
两人一番对话说得飞快,雷霆闪电不容喘息,朝堂之上,君臣之间,竟然话赶话地针锋相对,各自抵在了那里。
韦国公今日豁了出去,也不指望纳兰君让能够容忍,反正他韦家根深叶茂,在朝中势力雄厚,谅皇帝在这多事之秋,当着满殿朝臣,也做不出鸟尽弓藏迫害忠良的事儿来。干脆噗通一跪,大叫:“求陛下广开善纳之门,允皇后上殿剖白!”
他这一跪,韦系所属的一批言官御史,也觉得今日陛下草率,态度暧昧,纷纷跟上,“求陛下再查此事,并允皇后娘娘上殿!”
“敌国首脑是否在燕京,关乎我大燕国运民生,求陛下慎重!”
“求陛下慎重,允皇后入殿,细查皇后重伤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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