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千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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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兴宁尴尬地咳嗽一声,他是孤儿,并无亲属身死于爆炸案,提升为副将后,很得过尧羽卫的关照,连许新子都指点过他武功,他对这事,虽然震惊,但没有切身之痛。

    然而他没有,他身后的士兵都有!此刻他若轻轻放过,他会首先被愤怒疑惑的士兵杀死。

    “大帅不要多心。”他道,“我们绝没有此刻背离你的意思,只是兹事体大,必须问个清楚。大帅如果问心无愧,应该相信我等,绝不敢为难你。”

    “何必这么客气?”他身后,刚才那个出手的参将冷冷道,“对,就是擒下你,纳兰述,这事情太大,我们不可能放过。今日必得擒下你,向尧羽问个明白。如果是真的,云雷军不能认贼作父!如果是我们错了,我王大成以下犯上,也没打算活着回去,自会以死谢罪!”

    “大敌当前,兄弟阋墙?”纳兰述冷冷道,“你们要让君珂失望吗?”

    “君统领如果替你隐瞒了此事,我们已经先对她失望!”

    纳兰述默然半晌。

    身上许新子鲜血犹自在流,他听见热血滴答敲击在石板上的声音,颈侧的呼吸越来越浅,许新子经不起再作战折腾。

    那些滴血的声音听在耳中,声声都是割心的折磨。

    他不能对云雷军束手就擒,那等于将尧羽乃至冀北联军的生死交在了云雷军手上,当日燕京爆炸虽有内情,但确实和尧羽脱不开干系,一旦揭开,必是惨重后果。

    但他也不能再僵持下去,他便杀了这七十云雷军和这些云雷弃民,也必将耽搁时辰元气大伤,而许新子,需要立即得到妥善救治。

    只有先让步,待出城门,再联络尧羽斥候,在路上……

    纳兰述眼神微微一沉。

    成大事不拘小节。

    这些知道秘密的云雷军,不能再留。

    从他们刚才的话里,他们对君珂也已经有了疑虑和不信任,一旦消息走漏,首当其冲的未必是尧羽,说不定还是君珂。

    人对于朋友造成的伤害,以及路人造成的伤害,反应是不同的。前者会因为失望和觉得被骗,而分外痛苦。

    君珂在云雷军心中是恩主和神祗,一旦这恩这神,被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毁灭,君珂要面对怎样的愤怒和失望?

    联军要面对怎样的内讧和杀戮?

    不,不能。

    纳兰述抬起眼,他血流披面,都是许新子的血,看不出神情如何,语气却很平静。

    “好。”

    云雷军都怔了怔。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上前两步,面对云雷士兵,“我愿意束手就擒。”

    云雷士兵看着他清锐的目光,心中不禁起了疑惑——如此坦荡,难道咱们真疑错了他?

    “你们愿意被一个外人随便几句话就质疑我们。”纳兰述苦笑,“我却不愿意大敌当前,兄弟阋墙。”

    云雷士兵有点惭愧地低下了头。

    “我就两个要求,”纳兰述道,“第一,给新子好好治伤;第二……”

    他一指身后残留的二十多个云雷弃民,“杀了他们!”

    “不行!”立即有人出声反对,“他们是云雷人!”

    “那我为何要束手就擒?”纳兰述神情讥嘲,“以我一人之能,我可以全部杀死你们再走!是我不愿意对兄弟下手,明白?”

    “可云雷人也是我们的兄弟!”

    “你们对我这个大帅,都能下手。”纳兰述冷冷道,“杀几个刚认识的兄弟,算什么。”

    云雷士兵脸色涨红,无言以对。半晌赵兴宁叹息一声,道:“大帅,我们不是要对你下手,不过现在说了也没用……这样吧,这些人我们也擒下带走,如果证实他们确实是污蔑陷害,自会交由尧羽处死,如何?”

    纳兰述垂下眼,唇角笑意冷冽。

    “也行。”

    “那么……”赵兴宁神色尴尬,身为军人,逼迫主帅,实在是自己都觉得过不去的大逆行为,只恨自己,为什么是这一群云雷军的最高首领,不得不做这为难事。

    他却不知道,他成为云雷副将,本就和他身世有关,君珂心细,当初提升将领,尽量都选孤儿。

    纳兰述却不在意的样子,走入云雷军阵中,在众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下,递过手腕。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一时激愤之下想要控制纳兰述说个清楚,然而当纳兰述当真束手,他们又觉得不安,纳兰述带兵时辰虽然不长,但向来练兵严苛令行禁止,私下对士兵却又关怀备至解衣推食,十分威信之下又有十分恩义,不仅冀北军,云雷军对他向来也是推崇信任,此刻见他背着重伤的许新子,默然让步,微微有些不忍。

    忽然一人道:“我来!”大步而出,却是那性情刚厉的王大成。

    他抽出一根牛筋索,其余人面对那些云雷弃民,王大成正要给纳兰述绑上,头顶之上,忽有沙哑语声传来。

    “你们别信了他!纳兰述在这时候怎么可能束手就擒?他还是要利用你们,先出了黄沙城,然后等尧羽卫过来,将你们全部杀人灭口!”

    纳兰述霍然抬头。

    身后广场两侧,一座灰色石头建筑,顶端竖着个怪模怪样的架子,说话的人,就站在架子上,一袭连帽黑色大氅,将他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何方鼠辈,出言挑拨!”纳兰述手臂一挥,一枚石子直射上头那人。

    相隔极远,那人却也丝毫不敢放松,倒翻而下,立即消失在屋脊上,只有沙哑的笑声传来。

    “云雷兄弟们,你们要想活下去,最好先让这家伙自废武功,挑掉他的手筋脚筋,哈哈……”

    纳兰述眉毛一挑,眼神里煞气一闪,缓缓回头看向云雷军,“怎么,你们又被挑拨动了?”

    “也不是不可以试试!”那王大成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他一门七口,俱死于燕京爆炸,是家门最惨的人之一,这仇恨压在他心上,日夜不眠,以前也曾和同伴推敲过疑惑,只是没人肯信,今日雷鑫将消息揭露,别人还只是半信半疑,他却几乎第一时间,就信了。

    为报仇不惜此身,大帅又怎样?

    王大成满脑都是自家那七条性命,眼睛发红,劈手就去抓纳兰述背上的许新子,“先把这人质给我留下!”

    “放肆!”

    纳兰述霍然后退,牛筋绳霍霍一甩,已经将王大成脸上抽得血肉开花。

    “嗤啦”一声,布帛撕裂声响起,却是王大成一手扯开了纳兰述用衣服束住许新子的结,许新子身子往下一坠。

    已经退开的纳兰述立即上前要接住许新子。

    与此同时雷鑫一声嘶哑的命令,“开!”

    轰隆一声,地面上忽然滑开一道石板,露出底下滚滚带毒流沙!

    此时赵兴成王大成许新子在石板边缘,而纳兰述,经过刚才那一退,却正在石板中心位置!

    他心思全在接住许新子,哪里留意到脚下,手指刚刚触及许新子衣角,脚下已经一空!

    “起!”

    蓦然一声大喝!

    声如霹雳,半空炸响。

    震落倒地,重伤垂死的许新子,因那一震霍然而醒,一转头看见纳兰述即将落下,一声大吼,身子向后猛然撞去。

    伤口崩裂,半空里鲜血如剑横射,砰地一声,许新子将纳兰述撞出了陷坑范围!

    石板犹自在滑动,陷阱不断扩大,这地面竟然是整块巨大石板拼接,底下全是空心,不知道陷了多少西鄂军的性命,流沙里干尸白骨,翻翻滚滚。

    纳兰述刚刚站定,石板又滑了过来,他不得不被不断移动的石板逼得不住后退,离许新子越来越远。

    王大成怒叱一声,飞扑而起,想从一侧墙壁上绕过去追上纳兰述,雷鑫此时已经扑到坑边,一抬头看见纳兰述已经出了险地,眼神里怒色一闪,开口就要下第二道命令。

    许新子喷出一口鲜血,左腿一甩,甩出一根锁链,霍地一缠,勾住了他的腿。

    “和我一起死!”

    “大头——”纳兰述声音凄厉。

    “走!走!”因为雷鑫最后一刻拼命拽住了旁边一块巨石,不肯坠落,许新子被他拽着,还没落下毒沙坑,他头也不回,放声大叫,“走!你不走,我立刻嚼舌!”

    “让开!”王大成要扑过去,许新子翻在坑边,一腿勾住雷鑫锁链,双手有伤,没有武器,竟然把大头当作武器,挺腰而起,一头向王大成撞了过去。

    王大成被撞得一个踉跄,险些落入沙坑,怒极之下抬手一劈,咔嚓一声骨裂声响,许新子的左臂软软垂了下去。

    “大头——”纳兰述身子一转,许新子回头对他一笑。

    他满面鲜血,笑容狞厉,却眼神灼热如火。

    “走!”

    “我死定了!你却不能!记着王妃的遗愿!”

    随即他张开嘴,尖利的牙齿对着自己舌头。

    “别——”纳兰述闭上眼,向后飞退。

    “来,好朋友一起!”许新子哈哈大笑,右臂一揽,狠狠揽住了王大成的脖子,左腿死命一拽,天生神力最后一刻凶猛爆发,锁链拉得笔直,深深陷入许新子的腿,坚硬的铁链和骨骼角力,咔嚓一声微响,断骨突出,鲜血洒在身下淡青的细沙上。

    许新子好像早已失去痛感,死命勒住王大成,断腿拖住雷鑫,砰地一响,雷鑫拽住的那块石头,竟然被许新子拽动,连人带石头,都被垂死的许新子拖得一起向坑边滚来。

    雷鑫绝望之下大呼:“救我!”

    一个云雷弃民突然排众而出,雷鑫刚刚眼底露出狂喜之色,那人霍然拔剑,白光一闪。

    一声惨叫,一截手臂留在了石头边。

    许新子狂笑,笑声里充满讥嘲——你也有被背叛的一天!

    “死吧!”他声音低了下去,右臂一勒,听见王大成喉骨格格一响,左腿一收,雷鑫的身子从坑边翻下。

    “砰。”

    一声闷响,背对这边奔去的纳兰述身子僵了僵,一低头,一滴红色液体,将白色石地浸润。

    随即他再不回头,直奔入城。

    他身后,陷坑边,那一剑砍断雷鑫手臂的人,垂头看看陷坑,冷笑道:“由你作威作福这么久,也该轮我当老大。”

    淡青色流沙翻滚,几具尸首翻了上来,这陷坑并不是雷鑫等人布置,也不是原先罪徒的手笔,这是最早一代那个教派的最阴险的机关,依靠这个杀死仇敌无数,教派覆灭后,多少年没有人再知道这个秘密,直到通晓机关之术的雷鑫到来,才发现了这一处巨大的陷阱。

    这陷阱里的毒流沙,也是很多年前便早已存储在这里,数量惊人,雷鑫探测过,足有几丈深,被陷阱底的流动机关不住翻搅,形成陷人流沙井。

    尸首也是因此,被不断翻上落下,顷刻之间,尸首已经干瘪并面目不可辨,有一具上面,缠着纳兰述的外袍。

    那是纳兰述用来给许新子裹伤的衣服,许新子直到落下,都扎在身上。

    那云雷弃民用剑尖将衣服和尸首挑了上来,一剑斩下头颅,连衣服包了,道:“咱云雷城的规矩,也算个战利品。”随手扔在门洞边,回身对惊得失色的赵兴宁等人道:“兄弟们,原先依我的意思,你们大帅那主意很好,咱们是真心要跟你们走的。但雷鑫先前下城时见过一个人,之后便改了主意,说你们大帅是来骗降,云雷人之后都不会有好下场,也不知道对方出了什么证据,他深信不疑,到底怎么回事?”

    赵兴宁叹口气,缓缓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我们此次前来,确实是真心想接你们回云雷的。”

    那人沉默半晌,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赵兄,你们对冀北大帅如此下手,他如果活着回去,你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赵兴宁茫然地道:“我有点不明白,大帅武功真要杀我们,拼着受点伤,将我们全部留下都是有可能的,为什么他要退入这城内?如果他当真在这种情境下都不肯对我们动手,当初又怎么可能杀害无辜盟民家属?是不是我们疑错了?”

    “是不舍得动手么?”那云雷弃民目光落在已经恢复原状的石板上,有一块地面,滴着几滴淡红的液体,透着诡异的亮色。

    “因为,”他缓缓道,“他中毒了。”

    赵兴宁怔了怔,眼光落在那柄刺杀许新子的剑上,剑尖透着同样诡异的亮色,雷鑫那一剑生怕杀不死许新子,还淬了毒,许新子流出来的血自然也带了毒,滴在了纳兰述的身上。

    “他既然急于逼毒,不得已冲入城内,为今之计,只有你我联手,在这黄沙城内,将他杀了,才能断绝后患。”

    赵兴宁低下头,看着眼前巨大陷阱,想着滚滚黄沙里白骨干尸,眼神里掠过一丝无奈和痛苦。

    半晌他道:“好。”

    时辰自除夕之夜血色惊变拉回,回到正月初六西鄂的大地上。

    西鄂的大地被急骤的马蹄声敲响,烟尘滚滚,怒马如龙,一支彪悍的军队,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几乎毫不遮掩地奔驰在所有便利的道路上,不顾是否会惊扰行人,是否会引起骚乱,一路向西鄂边境进发。

    这支军队先锋军行军极快,快到百姓看不清旗帜,以至于西鄂百姓以为朝廷和诸王已经开战,人心浮动,议论纷纷。

    这自然是君珂带领的冀北联军,自得到噩耗之后,日夜兼行,直奔黄沙城。

    君珂和尧羽卫一马当先,奔驰在队伍的前方,冬日冰风割面刺骨,她的发丝凝了细细的冰珠。

    风将少女的黑发扬起,她脸色苍白,显得眸子更加黝黑深切,嘴唇因长久紧抿,毫无血色。

    自那日见着纳兰述血衣,她刹那晕倒,随即醒转,挣扎而起的那一刻,她匆匆将大军主持事务交给柳咬咬和铁钧,自己随便牵了一匹马飞奔而去,至今还没有下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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