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大结局-《凤倾天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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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骤停呼吸,依然端坐不动,怕的就是忽然倒下,动摇军心。
他是怎么做到的?
而她又怎么能就此倒下,拖曳着南齐军队坠落尘埃,辜负他一番苦心?
她模糊的目光,落在容楚腰间,那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截银色细链子。
就是这截连着马鞍的银色细链,在他骤停呼吸的那一刻,稳住了他的身形。
太史阑看见这链子,像被狠狠抽了一鞭,灼热的疼痛从指尖烧到心底,然而那般的裂痛里,却又似生出血色的希望来。
她抬头看城上。
城上不知何时,众将退后,只留李扶舟一人,手据城垛。
他迎着她的目光,脸色一样如雪,乌黑眉睫染城头霜色,唇却艳若深樱。
是一尊失却人间情感的,火中的神。
看她看过来,他目光似有波动,随即嘴唇轻启,轻轻说了几个字。
墙头上红影如云过,再转眼他已不见。
万军肃穆,疑惑而又不安地盯视着这密密遮挡的一角,感受这一刻沉默的巨大压力,不知道这一霎,巨变陡生,南齐双帅失其一,太史阑正在遭受一生里最大的恐惧和摧心之苦。
风从黑压压的人群头顶过,呼啸若哭,平原在颤栗中静默,一轮残阳,血一般从天际泻落。
太史阑收回目光,咬牙,齿间迸血,字字也染血。
“攻!城!”
……
景泰六年十月初五,南齐对五越的第二次攻城战,平局。
虽然容楚停止呼吸却不倒,虽然太史阑绝望崩溃却不倒,虽然南齐军心未堕,但当士兵攻入上阳城时,却发现这是空城,只有一地尸首,满城狼藉。
而当时太史阑身处巨大悲恸之中,没能及时进入城内,只发了狂地命士兵全力攻击,大军全部呼啸入城,到处搜寻敌人,深入城中内部,直到太史阑听闻入城异状,发觉不对,当即命令士兵立即出城。
第二日,士兵中开始出现疫病,短短数日,病者十中有一,南齐军队被迫撤出上阳城区域,正式进入和五越的对峙僵持期。
……
这一日,上阳山南麓的崎岖山路上,一个女子背着一个人,在艰难地赶路。
她身上那个人,破烂的衣衫间露出满身的疮疤,那些疮疤深红青紫,边缘交错,像是被什么毒虫毒兽咬啮所致。
北地冬日,那人身上也散发出腐烂的臭气,难得那背她的女子,丝毫不嫌弃的模样。时不时还关切地问一声:“你现在如何?”
“寻欢……”受伤女子眼神里流露感激,气喘吁吁地道,“多谢你不计前嫌,千里迢迢赶来救了我……”
“二娘说的nǎ里话来,咱们虽然有些旧怨,但好歹是一家人,多年来弟弟和中越全族,都承蒙你照顾,如今你落难,我怎么能令你死在外头?”花寻欢站直身体,抹一把汗,看向下方市镇,“穿过这个小镇,咱们就能回到中越地盘了,只是二娘你这身上……”她想了想,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了那女子身上。
中越的实际掌权者,以小妾之身夺中越权柄多年的琳夫人,虚弱地抬起眼皮,喃喃地道谢。
她联合乔雨润刺杀李扶舟,结果乔雨润双面间谍临阵反水,她被李家武军追杀,一路逃奔,中了不少毒伤,眼看必死,却忽然被花寻欢所救。这个救命恩人让她始料不及,但此时她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去猜疑或者拒绝,无论如何,先把握住任何一丝机会活下去才是要紧。
花寻欢背起她,走入市镇,披风挡住了伤痕和臭气,没什么人发现这对女子的异常。花寻欢走入一个冷清的茶馆歇脚,买了点茶水和饼子慢慢吃着。
然后她就听见了南齐士兵疫病的消息,心中不由一惊,一抬眼看见对面的琳夫人正紧紧盯着她。花寻欢立即收敛了心情,做若无其事状,转动着茶碗。
“……听说南齐上阳城下败了一场……”
“本来不该败的,但是据说荣昌郡王在战场上忽然暴毙……”
“真的?”
“应该是真的,之后就发生了瘟疫。你想想以南齐的兵力,以荣昌郡王和卫国公的能力,这场战争没有失败的道理嘛……”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暴毙?好端端的怎么会瘟疫?”
“嗤。你忘记对敌的是五越?最诡异的民族。他们的统帅,那个江湖出身的武帝,可不是简单角色,据说弹指杀人便可千万……”
花寻欢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容楚死了?怎么可能?
对面琳夫人忽然冷笑了一声,喃喃道:“……突然暴毙?系魂之术吧……”
“什么系魂之术?”花寻欢立即问。
她少年时即从中越出走,并没有系统地学过五越的异术。
“咱们中越长老以上,才可以学的一门异术。”琳夫人懒懒地道,“不过已经失传了。”
“为什么?”
“这是死术。”琳夫人道,“同归于尽的做法。练这门功法者,需要全身经脉尽毁,随后以毕生功力成就毒丹,发功时周身血液带毒,只要沾染一丝,就会令对方和他成为‘毒共体’,他弱则对方弱,他痛则对方痛,他死亡,则对方死亡。”
“有没有解的办法?”
琳夫人抬眼看花寻欢,花寻欢醒悟自己显得有点心急,忙笑了笑,道:“解也没用了。人都死了。”
“当然。”琳夫人冷笑,“中系魂之术,必死无疑。”
花寻欢心中又是咯噔一声。
“不知道是哪位长老施展的异术,居然灭了容楚。”她忙转移话题。
“不是我中越现今的长老,他们现在都在境内。”琳夫人语气斩钉截铁。她想了一下,脸有惊异之色,喃喃道:“莫非是秋长老?”
“怎么?”花寻欢问。
“这是被逐出族中的长老,因为犯了色戒。”琳夫人解释道,“他被逐出的时候你还小,所以没有记忆。这位据说是和丽京一位夫人私通,犯了族中的戒。按照规矩,将他阉割了逐出族,之后这人去了nǎ里,我们也不知道。”
“丽京的夫人?阉割?”花寻欢眼睛睁大——莫不是李秋容?
“那老小子倒是好艳福。”琳夫人冷笑一声,“也不明白丽京的夫人怎么看上他的,据说还是位出身极其高贵的夫人。也许,他使了什么手段罢。”
花寻欢默默,真相如何,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了。
“真的没有法子可解么?”半晌她又忍不住道。
琳夫人瞟她一眼,忽然道:“你为什么肯来帮我?南齐对你不好么?”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花寻欢不悦,“他们对我好什么?不肯信我,降我职,我从云端跌入地狱,现在只是一个小兵。”
琳夫人笑了笑,怜悯地道:“你对他们忠心耿耿,他们倒辜负了你。你放心,你如今救了我回去,日后你就是中越的公主,荣华富贵就是你的。”
这话这几天花寻欢已经听了很多次,脸上照样露出欢喜神情,只是难免有点不耐烦之色。
“其实嘛,这系魂术,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可解……”琳夫人没注意到她神态,拉长声调思索。
花寻欢这回忍住了没问。
“其一是乾坤殿。乾坤殿虽然是李家抢去的地盘,但那里本就是南齐术法大能者的专修之地,又经李家代代术法合一,可能有办法解天下一切异术。否则李家凭什么敢驭使五越各族?”
琳夫人眯起眼睛,“其二呢……就是咱们中越了,说到底这是中越的异术,要解也是咱们才是行家。不过这得回去才能解决……”说完气喘吁吁地看花寻欢。
花寻欢默了一默,明白这个精明的女人,又在寻求保证了。
送她安全回到中越,她才可能去找解药,是这个意思吧?
“咱们走吧。”她装上干粮,再次任劳任怨地背起了琳夫人。
……
军中疫病蔓延得越来越快,这天早晨,连景泰蓝都开始咳嗽。
军中军医赶紧给皇帝灌下一大壶药汤,再次把他的皇帐消毒,把生病士兵迁往更远处。
每个人都在忙碌,每个忙碌的人,在经过主帅大帐时,都不禁忧虑哀伤地瞧上一眼,再快步走开。
太史阑把自己和容楚关在大帐里,已经几天。这几天里,她不见任何人,包括皇帝,包括闻讯急急赶来的邰世涛。
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帐不点灯火,不掀门帘,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人敢于去打扰,甚至没有人敢于去说一声“大帅,郡王该下葬了。”
一开始众人也在等着复活的奇迹,人们总是无法相信,那么强大的,绝慧的,天纵英才的荣昌郡王,在无数次朝争战场暗杀之中都屹立不动的名臣,会莫名其妙,这么轻易地死在一次呼吸之间。
内心深处,他们觉得太史阑在等,他们也在等,怀着暗暗的希望,想着这也许是郡王的又一次奇谋。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再大胆会幻想的人,也不得不绝望地承认——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按常理,奇迹,没道理每次都幸运降临。
似乎现在只剩下了太史阑一个人,坚持着等待,或者说固执地不愿相信。
她的理由是容楚心口还有一丝热度。众人无声地在墙角叹息“她定然整日将郡王抱着,如何没有一丝热度?”
她的理由是容楚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有预知,所以他一定会自己找到醒来的办法。
但时间似乎不肯印证她这样的推论。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没干什么。晚间的灯火会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帐篷上,人们可以看见,她盘膝打坐,紧紧握着容楚的手,似乎在将自己有限的那点真力传给他。
南齐乃至天下都知道,太史阑是唯一一个不会武功的大帅。她经脉不通,好容易调整好些之后,却因为后期受创太重,终究毁了体质,之后再怎么练,也不过练就一点粗浅的内气。
好在她自有天生胜人之处,光辉不损,反因此更成传奇。
然而此刻众人瞧着她努力将那点稀薄真气不知疲倦地输送,想要唤醒自己的爱人,都觉心酸,忍不住要快步走开,不忍再看。
此刻,大帅心中一定苍凉,像午夜孤身醒来,看见落在膝上的冷月光。
她一定痛恨自己的无能,不能练就雄厚的内力,为挽回爱人生命多一份寄托和希望。
其实众人都知,有内力也救不了诡异异术,南齐军中何尝没高手?但到了此刻,每一分缺失,都似乎是不能弥补的终生之憾。
暮色苍茫,云天四合,人们仰望着阴霾的头顶,看不见微光和云路,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
“二娘。”花寻欢看着前方村庄中越民族的标志,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身后琳夫人也长长舒出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因为她已经看见了出迎的队伍。
她的腐烂已经蔓延到了脸上,以至于那一笑嘴角险些裂到耳根,令人望之生怖。
迎接的人马已经到了面前,第一眼看见她,惊呼,第二眼看见花寻欢,又是一声惊呼。
“族女!”领头一个老者一脸喜色。
琳夫人怔了怔,斑驳的脸色阴沉下来。
五越继承人向来不分男女,花寻欢少年时个性开朗,武功出众,待人心诚,在族中人缘极好。她当年为了弱弟破门而出,留下所有亲信护卫护持弟弟,族中长老都心中有数,赞她诚孝友爱,如今见她忽然回来,顿时连琳夫人的重伤都忘记了。
花寻欢倒是淡淡的,将琳夫人送回去,情况简单一说,族中长老有的皱眉有的愤怒,花寻欢看在眼里,顿时明白,中越族内,立场依旧是不一致的。
她也不参与族中议事,站在门口,慢慢打量族长府的一花一木。
阔别多年,今日重来,再见着已经不是昔日花草。
一路的仆佣们,很多人用惊喜诧异交织的眼光,偷偷打量她,她一一报以微笑。
她并没有要求第一时间见弟弟。反而等着琳夫人和长老议事完毕,亲自扶她入后院治伤。
琳夫人的毒伤,其实已经救无可救,大夫摇头叹气走开,琳夫人在床上怔怔躺着。
花寻欢走了进来。
琳夫人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护卫并没有阻拦这位名正言顺的族长大小姐。
这令她心中咯噔一声,勉强支起身子,警惕地注视着她。
“你总是这个样子。”花寻欢不屑地注视着她,“你防了我一辈子,如今都快死了,还防什么?”
琳夫人沉默,半晌道:“你找我要解药?”
“嗯。”花寻欢目光在屋内掠过,“你说我送你回来,就给我解药,另外,我还要能解决南齐士兵疫病的解药,别说你没有,中越最擅毒。”
“骗你的话,你也当真!到底是当初没好好学!”琳夫人忽然笑起来,“系魂之术,在没完全发作之前,是有可能改变,但一旦施术者死亡,那么,回天无力,必死无疑!”
花寻欢脸色一变,随即冷笑,“是吗?”
她忽然跳起来,三步两步就奔上了榻,一把当胸抓起琳夫人衣服,喝道:“解药!”
“没有!”琳夫人怒得脸上肌肉扭曲,腐烂的皮肤灰质唰唰地往下掉,“你敢挟持我!来人!来人!”
一队护卫冲了进来,看见榻上这一对的造型,齐齐怔住。
“滚出去!”花寻欢头也不回。
“杀了这以下犯上的贱人!”琳夫人大叫,“她不是族女……她是逐出族门的叛徒……你们犹豫什么!”
“滚出去!我不说第三次!”花寻欢大喝,一把拔出腰间的刀,狠狠向前一捅。
扑哧一声,鲜血飞溅,琳夫人肩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对穿的血洞,可以看见对面的墙壁。
刀出的一刻,花寻欢忽然也打个颤,觉得自己肩上也似乎一痛。
琳夫人的怒骂变成惨叫,声音凄厉,整座府中却静悄悄的。
“你们……你们……”琳夫人眼神拼命寻找自己那些亲信护卫,却发现不知何时,人竟然都已经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呸!”花寻欢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找什么找!你以为你这么多年,真的已经把持了府内,把持了中越?你也不想想,会趋炎附势投靠你一个妾的,能是什么忠诚可靠的人?这些人如今眼看你必死,我或者弟弟必定继承族长位,凭什么还替你卖命?”她举着血淋淋的刀,毫不犹豫又是一刀挺出,“解药!”
惨叫声似冲破屋顶,鲜血泼在脸上,花寻欢随意抹一把,想起当年,一个头磕在家门,额头上也曾血迹淋漓。
她觉得肩膀上好像更痛了。
“没有……没有……”琳夫人的语气已经软了,“真的没有……我……我只想骗你送我回来……寻欢,别折磨我,我……我也练了……”
“噗嗤——”大腿上又一个对穿的洞,看见白骨。
当年她被二娘于飘雪的冬日逐出,临门一箭,也曾箭射腿骨,至今逢上阴寒之日,依旧隐隐作痛。
花寻欢觉得腿又开始痛起来,她怔了怔,抬起头来。
她手中还举着刀,刀尖上鲜血淋漓滴下,她低头看看自己完好的腿,再看看在血泊中抽搐的琳夫人。
“你……”她有点艰难地吐字,“你也练了……系魂术!”
“咯咯咯咯咯……”琳夫人忽然诡异地笑起来,“……我……我……我要告诉你……你非不给……不给我说……折腾我……也是折腾你自己……”
“你怎么会练系魂术?”花寻欢盯着她。
此刻的心在下沉,却又萌发出一丝希望——或许……或许契机就在这里!
“还不是你那个爹,不放心我,临死前毁了我的毒功。”琳夫人一瞥她,眼神居然还是娇媚的,“我不能没有一点防身异术,看来看去,也就只有系魂术可以……其实我练这个,也就是心理上一个寄托……未曾想,未曾想最后竟然用在你身上……天意……天意!”
“我……我就要死了……你折磨不折磨我,我都要死了……”她气喘吁吁地道,“能有你陪着死……我……我挺乐意……”
花寻欢盯着她,半晌,用站满血迹的手,把红发一掠,哈哈一笑。
“所以你觉得,不用再受折磨,还可以看着我死,很快意是么?”她哈哈笑着,猛地又是一刀捅在琳夫人的右腿上,“解药!”
琳夫人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呼,花寻欢同时也浑身一颤,随即她就笑了。
“你剧痛,我稍痛,我还是比你上算,再来!”
“噗嗤——”又是一个对穿的洞,留在了小腿上,鲜血箭一般冲到花寻欢脸上,花寻欢浑身颤抖,脸上血迹斑斑,狰狞如兽,却大笑不绝,“解药!”
“我……我给你瘟疫的解决办法……你爹爹留下的!”琳夫人惨呼,“什么疫病都可以治……”
“系魂术解药!”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就算现在改体质也来不及……那需要之前长期的服毒和独门内功的调理,那内功李家的人或许才能做到……没有……”琳夫人终于凄惨地哭起来,“没有……真的没有啊……”
花寻欢手抖了抖……
不用去看琳夫人的眼神,她也知道,这一刻这女人的话,是真的。
没有希望了。
她,或者容楚,都没有希望了。
“族女……”忽然一声细弱惊颤的呼唤,响在门边。
她回首,便看见门槛上背光模糊,站着一个女子,她还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两人都用又欢喜又震惊的眼神盯着她。
花寻欢浑身一震,立即将刀向后一扔,袖子匆匆把脸一抹,身子坐直挡住了凄惨可怖的琳夫人,才吸一口气,道:“贵喜。阿略。”
“族女……”那叫贵喜的女子,落下泪来。又慌忙拉那身子孱弱的少年,“少爷,叫姐姐!这是姐姐!”
少年怯怯地看着花寻欢,嘴唇蠕动。
花寻欢怔怔地盯着模糊光影里的苍白少年,那一头熟悉到惊心的红发……
她忽然热泪盈眶,立即昂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道:“贵喜。这里面不干净,别让少爷进来。你让人送他回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贵喜有点不解花寻欢为什么不去见见弟弟,但她昔年就曾是花寻欢最忠诚的侍女,早已习惯听从她的命令,忙命别人将少年带回去。
少年阿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鹿般惊怯的眼神里,有着对花寻欢的陌生和不解——姐姐走的时候,他才三岁,对姐姐印象不深,然后今天她忽然回来了,这样一个满身带血的,狰狞可怕的女子!
花寻欢端坐不动,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没入冬日霜林中不见,才长长吁口气。
贵喜在一边瞧着,忽觉心酸。
花寻欢回头对她看了看,下了床,道:“给她包扎下伤口。”
“这个贱人!”贵喜愤愤不平,“让她流血死了干净!”
“包扎!”
贵喜吓了一跳,赶紧找药给琳夫人包扎,下手却很不轻巧,琳夫人被痛醒,花寻欢冷冷盯着她,道:“在nǎ里?”
琳夫人气若游丝地用眼神瞟了瞟墙后,花寻欢道:“你去开。”琳夫人无奈,只得支撑着,开了屋内的暗室,又给花寻欢指示了位置。
花寻欢步入暗室,发现这里是个全封闭的空间,极其干净和安静,有一座软榻,榻前有铜炉一座,榻上小几有一部书,正是当年爹爹去世后就失踪的族中圣书。
她看看四周,觉得很满yi。
她脱鞋,上榻,问贵喜,“你刚才看见了怎么开启暗室?”
“看见了。”
“好。”花寻欢哈哈一笑,道,“你来,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是。”
“这几天就不要打扰我和琳夫人了。”花寻欢道,“琳夫人大概也就在这两三日内死亡,她死了,就把她拖出去喂狗。至于我……”
贵喜有点紧张地注视她。
花寻欢拍拍她的肩,“如果我还在,我自然会操持之后的事,如果我不在……嗯,别紧张,我是说,其实我也不是太想回来,你知道我的性子,向来一刻钟三个主意,保不准我看生平大敌死了,没什么心事了,就此离开也未可知。所以如果你看见我不在,也不必寻找,就这样吧。”
“族女怎可不留下来继承族长之位?”贵喜颤声道,“除了您,谁也不行。”
“这么多年这里没有我,不也是好好的?”花寻欢将递过去,“拿着,我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如果我走了,你代我拿着这书,去南齐的大营找太史大帅,把解救疫病的方子交给她。”
“好。”贵喜接了,却又有点疑惑地道,“听说族女之前就在太史大帅麾下,您自己拿去不好吗?再说南齐现在是我们敌人,她会相信我吗?”
“你去。”花寻欢斩下一截红发,递给她,“你告诉她,我说,于定做过的事,花寻欢永不会做。请她相信我最后一次,如有人因我的药而死亡,则花寻欢身死如此发。”
贵喜接过断发,握紧在手中,忽觉心砰砰跳起来,隐约似有不祥预感。
族女这番话,太奇怪了……像是遗言。
她想问,不敢问。
“第二件,是请你将交给阿略。”花寻欢脸上漾出欢喜的光彩,“族中现在只有他能继承族长位置,如今又有了圣书,有机会治好他的病,长老们再没什么话说,以后,他们会尽心辅佐他的。”
贵喜满心失望,不明白族女为什么坚持不肯继承族长位,也只得道:“是。”
“将来……他做了族长,你告诉他,中越不要有野心,它属于五越,也属于南齐。你让他记住,永远不要和南齐作战,不要和太史大帅作战。”
“是。”
“你去南齐大营,也帮我带一句话给太史大帅,就说,系魂,或许李家有点办法。但……”花寻欢微微出神,想着如果真的是贵喜去大营,那么,系魂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但是,还是不要说,给太史大帅一点希望吧。
她来自奇迹,但望最后,她依旧能创造奇迹。
“就这样吧。”花寻欢笑笑,道,“这里有几本不错的书,我想好好补补我的功法,这几日不会出来,你让所有人,直到琳夫人死前,都不能进入。”
“是。”
“还有这暗室……琳夫人用的东西,总归不是好东西,以后也永远不要再打开吧。”
“是。”
“嗯……”她抬手,拍拍贵喜,“去吧。”
贵喜一抬头,看见暗室光影里花寻欢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恸,一句话脱口而出,“族女,您真的不见见少爷了吗……”
其实她想琳夫人死后,族女总是要见弟弟的,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感觉,族女不会见阿略了,这句话便自动蹦了出来。
花寻欢出了一会神。
“他对我记忆很淡,我觉得很好。”她笑道,“就这么淡下去吧,直到忘记我。”
贵喜似懂非懂地低头,只觉得心中难受,却又不明白为什么难受。
“去吧。”
她抱着书,慢慢退了出去,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看见族女静静盘膝坐在榻上,也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她半长的红发沾了血,黑暗中幽幽的艳。
她忽然不想走,觉得这么一转身,便将永远不见。
然而花寻欢已经按动了机关,门扉渐渐合起,她倒退着踉跄而出,在光影完全合拢之前,听见族女大声道:“告诉她们,我很好。我只是厌倦了这尘世,离开了。从此后浪迹天涯,行走人间,去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没有孤独烦恼……”
“咔。”门扉合起,墙壁如故。
贵喜紧靠墙前,脚尖顶着墙壁,似乎从脚尖到心底,都彻骨的凉。
她恍惚觉得族女刚才的口气很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那还是多年前,她没有离家时,最爱用的口气。她总是甩着一头红发,在院子里大声地唱,“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贵喜软软靠着墙壁,忽然落下泪来。
……
光影合拢,黑暗降临,花寻欢静静坐在黑暗中。
她讨厌黑暗,当初被逐出家门前,她曾在黑房子里被关了七天,险些发疯。
没想到到最后,也许她还是要在黑暗中死去。
她起身,再次开了暗室门,出门去逼问琳夫人,为自己,也为容楚,寻求生的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琳夫人只是无力地摇头,她的呼吸渐渐弱下去,半夜的时候,花寻欢眼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化为一片透明的霜白。
她慢慢地站起身,心中一片冰凉。
希望的花,从来不肯开在命运的冰川上。
她站起身,没有再试图问什么,她需要最后一点时间,为自己安排永恒的归处。
她走回暗室,关门,从怀中掏出一根小小的钢丝,卡入了暗室的机簧。
这门,以后永远不能再开启。
然后她爬上榻,端端正正坐好,点燃榻前香炉,将一枚鲜艳的红宝石头簪,插在鬓上。
“你这红头发,配上红宝石簪子就很美。”
“这是我给你的……定……”
二十三年岁月,浓缩于此刻红宝石熠熠之光,那些青春、爱情、幸福、喜悦、孤独、寂寞、眼泪、离别……都不过是此刻黑暗中红光流转,落在她同样熠熠红发。
是年春草蹄下发。
是年少女颜如花。
是年铜鼓擂新曲,是年无忧彩裙扬,是年雷霆携霜降,风雨红尘又一方。
又一方。
那一方天涯尽头云海深处,有五越最美的青青竹林,清晨的露珠沾满**的双脚,洁白的脚踝串着闪亮的金铃。
净土之上,鲜花之下,无贪恋,无嗔怨,无遗恨,无牵连……人世间种种,不过换我甩发掠裙大笑去,一路芳香。
来,听我唱。
听——我——唱:
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
次日,贵喜发现了琳夫人的尸体。
她命人来将琳夫人尸首拖出去,然后很失落地发现,族女果然不见了。
她看着那暗室墙壁良久,最终忍不住心底的奇怪感觉,违背族女的命令去开门,然而门没有打开。
贵喜怔然良久,忽然也放了心,她觉得一定是族女临走时,将暗室永久封闭了。
她立即带了,风尘仆仆去了南齐大营。果然,她一个五越口音的女子,很难获得将官的信任,好在太史阑的队伍从来不滥杀无辜,她被带到苏亚面前,太史阑最近根本不见人。
贵喜拿出的解救疫病的方子,苏亚nǎ里敢做主,当即报上景泰蓝,景泰蓝召集军医研究,军医何尝能理解古怪的五越异术,大多不提倡使用,又说这女子可能是对方奸细,趁机再给军队雪上加霜。贵喜急了,当即在辕门前嚷叫起来,拿出了花寻欢的红发。
苏亚拿着花寻欢的红发,小心翼翼匍匐在大帐前,犹豫着要不要再试着唤一唤,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她手中的发卷起,刮入了帐中。
黑暗中雕像般呆坐的太史阑,心中一片空茫,她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一切已结束。
一开始她死死记住他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相信他。
到后来似乎也没什么相信不相信了,她只是麻木地坐着,不吃不喝,等。
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她想,如他永不醒来,也好,就这么安安静静,她陪他一直走下去。
相遇六年,聚少离多,风波不断,跌宕磨折,或许这就是命,当他们一旦安静,宿命就到了尽头。
像冬日里蜡烛的光,毕剥燃烧之后,终将颤颤熄灭。
她忽然觉得颊侧一软,似有手指拂过,她浑身一震,混沌的眼神亮彩一闪,伸手急速抓住了那柔软的东西。
“容楚!”她颤声道。
然而掌心里东西细长柔软,虚虚几根,是头发,不是手指。
她有些发怔,下意识要将头发扔掉,忽然心中一恸,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将头发凑到眼前细细端详。
把头发凑近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力好像退步得很厉害,这么近,还看得模模糊糊。
她又觉得脸上绷紧得厉害,几乎干得发痛,摸摸脸,能感觉道皮肤在指下绷开,又有点发皱。
她恍惚想起,似乎是给泪水泡的,泪水一遍遍泡过,皮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被泡得太厉害,就变成这样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哭,也没有发出任何抽噎和哭泣声,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哭了吗?多久?一直?
或许是一直,从这间帐篷关闭开始。
她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雕像般沉默,无声流泪数日夜,伤到视力,她竟不知。
头发在指间颤动,她认出这是花寻欢的红发。
她霍然站起,大步走出帐篷,天光一亮,没想到她真的出来的人们,喜极而泣。
欢喜之后是低低的啜泣声,人们惊愕地瞪着她的鬓角,神情震动。
她只盯着对面的女子,那不是寻欢。
那女子在她的眼神下微微有些瑟缩,似乎想不到传说中的女帅这般憔悴,半晌才将花寻欢的交代一一说了。
太史阑注视着那本,和那一截断发。
“若有一人因我而死,我便如此发断般身死!”
她忽觉心中发堵,缓缓挥了挥手,“按她的方子试。”
贵喜喜极而泣,觉得终于完成族女嘱托。方子上草药并不难寻,只是其中有一味近似于毒,令人不敢使用,不过太史阑既然发了话,自然有人踊跃试用,当时萧大强也感染了疫病,熊小佳毅然给他灌了一服,一碗药下去,眼看着就退了烧。
营中欢声雷动,皇帝当即下令全军就地休整,全力救治患病者。太史阑命人将贵喜礼送出营,临别时道:“只要中越以后不与我南齐为敌,我将全力维护中越全族。”
“谢大帅。”贵喜深深躬身。
太史阑看着她一身轻松地离去,自己却茫然不知nǎ里去,还是回到帐篷里陪容楚吧。
一回身,她看见憔悴的赵十八,脸上泛着光彩,堵在她的回路上。
自从容楚倒下,赵十八也疯了,在军营里狂喊乱叫,要去找五越拼命,被苏亚打昏了,捆在帐篷里也好几天。
此刻他神采奕奕,眼神渴望地盯着太史阑,让人再次怀疑他是不是又疯了。
“他没死!”他第一句话就道。
追过来的苏亚等人顿时觉得他果然疯了。
太史阑立即停下脚步,大声道:“对!”
所有人又觉得,这下大帅和十八都疯了。
“他和我说过!我之前忘记了!刚才看见五越人忽然想起来,他和我说过!”赵十八颧骨和眼睛都赤红,激动至语无伦次,“他说过!”
太史阑这一刻倒分外冷静,连声音都柔和放低,“是的,他说过,说的什么?”
“他叫我记住那一晚的对话……他说……他说他的身体不奇怪……”赵十八把那晚的情形说了说,大声道,“他知道的!他之前就知道的!不然他为什么叫我记住那晚的话!”
苏亚叹了口气,摇摇头。
郡王如果真的很清楚会发生yi外,他会提前提醒太史阑,他怎么舍得太史阑受这样的摧心之苦?
她忽然心中一动。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郡王自己也不确定到底会发生什么,他有所预感,却难以认定结果,结果又太惊悚,他不愿意太早结论牵动太史阑心绪,战场上心绪不宁是会出事的。
正因为不能确定,所以他给了赵十八含糊的暗示?
那他之后确定了没有?如果他确定了,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大帅……
苏亚忽然想起出事前一夜,太史阑发作生怒,他在帐篷外徘徊,当时她就守在不远处,听见郡王似乎有打算和大帅说什么,却被油灯砸断。
会不会……
太史阑已经在问,“你说他问你宫牢安排的事,什么事?”
“主子曾经对李秋容很有兴趣。研究了他的武功和出身,怀疑他是五越人。越人诡异,多半有异术,主子虽然尊重三公意见没杀他,却觉得他或者是个可以利用的契机,所以那几年便让我安排了送饭的人,在李秋容的饭食里持续下药,药方来自我们的人搜罗的古五越的一些药物珍藏,想看看李秋容有些什么变化……”
“然后呢?”太史阑目光发亮,立即追问。
赵十八的脸色有些颓丧,摇头道:“其实没发现什么异常……”
太史阑的激动之色却没有消减——容楚之前没有受过什么伤害,唯一受过的伤就是沾上了李秋容的毒血,然后李秋容落城,他也停止呼吸,说明他的问题肯定和李秋容有关。
现在得知,李秋容当初吃了很多各种药物,有没有可能更改了他的体质,影响他的术**效?
而容楚,是不是之前就有预感,但是不能确定,毕竟这种术法古老且失传已久,他不愿说出来动摇人心,可能内心里也希冀李秋容体质被改,有些事不会发生,何必早早说了令人恐慌?
所以……
太史阑忽然想起贵喜转告的花寻欢的嘱咐,“郡王的事情,李家或许有办法!”
“大帅!”赵十八也道,“主子提到宫牢,提到李秋容,意思就是万一真的有事,找李家,找五越!”
“大帅!”火虎忽然奔来,“军报急传!五越自立!武帝将于十月初十,在乾坤山乾坤殿举行登基大典!”
……
十月初十,乾坤山。
这一日没有太阳,天色青濛濛,如在等待一场烟雨。
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乾坤山上,布置肃穆森严,却没有多少人,大部分军队扼守在山下,山上只有五越首领和长老们。
一大早李扶舟便起身,却并没有往前殿去,说是闭关,却在后殿静立。
他负手殿前,出神地看着面前一尊雕塑。
他对面的整面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奇怪的符号,非蛇非龙,身有五爪,面貌狰狞,最前面的那只爪,抓着一把式样奇古的剑,剑尖向下,还滴着淋漓的鲜血。血滴下方,有一个巨鼎状的东西,四方鼎肚,却有五足。
他沉沉地望着那东西,一动不动。
韦雅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静静的背影,红色衣角长长铺开,长发在浮沉的光线中,幽然生光。
“陛下……”
“叫我扶舟。”
韦雅顿了顿,有些恍惚。
似乎……从未这样称呼过他,哪怕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夫人。
以往也未见他纠正过她的称呼。她微微出神,觉得自己应该欢喜,但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无一丝喜色,只觉得淡淡寂寥。
或许,是他语声太温和,温和到寂寥。
“是,扶舟。”她和顺地道,“我来是告诉你,乔雨润死了。”
乔雨润那日城头并没气绝,李扶舟也人道主义带她一起走,然而她终究受伤太重,苟延残喘几日,生命还是走到了尽头。
李扶舟并没有意外之色。
以五越邪功练武速成的,多半没有好下场。
乔雨润如此,李秋容如此。
“那葬了吧。”他语气仿佛在说明日天气不错。
韦雅微微犹豫,才轻轻道:“她有东西……托我带给你。”
她伸出掌心,掌心中有一枚小小锦囊。
本来不想来说这一遭的,但最后,看到乔雨润哀怜绝望的目光,她还是接了下来。
想着那女子于人生末途,也着实凄惨。到得最后,无人托付,竟然只能托半个仇人的她。
韦雅记得锦囊落手那一霎,她眼角隐隐的泪光。
那也许是那个人一生里,唯一的一次真心泪吧。她想。
生于阴暗,长于毒土,开出最妖最恶的花,但最后深埋土地的根茎,依旧留存一丝新绿。
“不必了。”李扶舟的回答,仿佛还是在说明日天气不错。
韦雅的手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默然将锦囊抛于一侧火盆。
锦囊在火盆中迅速蜷缩,扭曲,化灰。无人知道那里面,曾经装了什么。
或者也不用猜,不过是一个人一生唯一的爱罢了。
韦雅怔怔地看着那锦囊在火舌轻舔下,缩成弯弯的一卷,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似这般被燎过,卷成一团。
今日他人之结局,就是异日她的收梢。
在追逐爱的路途上,她们是一对背靠背的绝望战将,唯一的胜者,却在天涯。
“韦雅。”
她回神,恭谨地躬身。
心中有再多痴怨爱恨,在他清淡的嗓音下都瞬间化为无形。
她想,这就是孽。
他已经缓缓回身,温和眉目间是温和笑意,“有机会,离开这里吧。看看这天下河山,风物四海。我相信你总会遇上,属于你的那一处。”
韦雅心中一震——为什么这句话这么像告别……
“扶舟……”她忍了忍,终于轻轻道,“你为何如此萧瑟……我很久没有见你真正笑过……你即将复国,即将拥有五越的天下……你还有什么……”
“我什么都有。”李扶舟打断她的话,“所以,什么都没有。”
韦雅噤声。
“去迎客吧。”李扶舟眉梢轻轻一挑,依稀又是那般神秘的笑意,“我们的贵客,快要来了。”
韦雅缓缓退下,无意中一抬头,却见他并没有望向前殿,却看着乾坤阵后山入口的方向。
……
乾坤山腹,有密道,直通山顶乾坤阵。
密道黑而幽深,地面湿滑,生着青苔,显见得少有人行,这本就是乾坤山最重要的一条密道。
密道中有一条影子,看起来有点庞大,行路也有点艰难,时不时滑一脚。
太史阑正行走在密道之中,背上负着容楚。
她来赴李扶舟之约。
清醒之后,她揣摩出城头上,他最后说的,是“来参加我的登基典礼。”
太史阑在安排好军队事务后,就独自一人,驱车来此。
人带多了没有用,她明白,这是她和李扶舟最后的博弈。不能用彼此的军队来解决。
在他抚过的城头,她看见一个小小的五越五兽标志,她将标志收起,出来后挂在车马上,果然一路上无人阻拦。
她来过乾坤山,走过那条密道,一路过去,十分顺利。
或者,他就是在等着她吧。他算定她必得要来。’
不为南齐,不为极东,不为她自己,只为容楚。
太史阑停住,将背上容楚放下来,扶他靠坐在洞壁旁,小心地取出水壶,先给他润了润唇,再自己喝了一口。
她摸摸容楚的脸,眼神怜惜。
不知道这一路,他累不累?
早在五天前,景泰蓝就曾期期艾艾地问她,要不要赶紧把郡王送回丽京,不然迟了就……
就什么,景泰蓝没说完,她知道他说的是“迟了就腐烂了”。只是怕她受不住,不敢说罢了。
她当时很奇怪地瞟他一眼,道:“好端端地送回丽京做什么?”
当时景泰蓝看她的眼光,大抵怕她疯了。
其实那几天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写着“她伤心疯了”几个字。
所有人都认为,容楚死了。
虽然死因不明,甚至没有理由,但是再笨的大夫,都能确认容楚的死亡。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一开始心口还有一丝热气,渐渐身体也冷了。
壮年者猝死,这在南齐并不鲜见。尤其将领,压力大,熬夜多,受伤多,壮年猝死不在少数。容楚这样的情形,众人虽然惊讶哀恸难以接受,心里却是认了的。
经过赵十八那一层解释,众人又抱了一丝希望在等,期待着郡王能自己醒来,睁开眼笑说不过一场玩笑。
然而时光分秒过,对生者漫长,对死者永恒。
太史阑却不打算等了,她明白了,等不会有结果,保不准真的等来的是一场死亡。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她该和命运再次做赌。
老天送她来,就是来搞破坏的。
至于别人认为她受不住也好,哀恸过度也好,疯了也好,都是她的事,是她和容楚的事。
“你累了吗?”她抚了抚他嘴唇,“我现在和你说话了,你开心不?”
她在他身边坐下,拿起水壶灌了一口。发呆。
时光如果能倒流,多好。
她如果能学着更成熟一点,多好。
那么就不会有那天的生气,不会有那晚的冷遇,不会让他彻夜徘徊,彻夜叹息。
想到他生前的最后一晚,是在她的冷眼中渡过;想到他停止呼吸前一刻,还在惴惴不安偷窥自己,找机会寻求原谅;想到他轻轻往马头一靠时,最后一刻想的一定是自己的愤怒;想到他至死都没能得到自己的原谅,在落寞中死去——
她忽然便窒住呼吸,泪涌上眼眶。
不,不,没有这事,他没有事,他没死,这不过是龟息之术。是他因为惹了自己生气,故意做出的姿态,好教她原谅他——
然而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呼喊:不,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不顾大局的人,他不会在那个时辰来这么一手,他会很清楚这会导致南齐大败,他更不会舍得她受这样的伤害……
这声音越喊越响,她的心越喊越凉。
她轻轻蹲下身,趴在他膝上。
“容楚,”她道,“我不生你气了。那事情过去了。做你的妻,还是你的妾,我都乐意,以后都我一人做了……我还和你保证,就算你是开玩笑吓我,我也不生气,我绝对不会怪你骗我耍我害我伤心,我发誓……所以你可以不用担心了,我都这么低声下气哄你了,你可以马上醒来了,你醒来吧,醒来吧……”
她惴惴不安地向上看,头抬到一半停住,一转身,再次背起了他。
“走吧。”她道,“你从来就不听我的。”
一低头,一滴泪落下来。
青苔慢慢浸润着一片灰绿的色泽,一路脚印,一路逶迤的水声。洞里似乎有悠远的叹息,仔细听却是脚步的回声。
她慢慢地走着,忽然手指触及他腰间垂下的玉佩。
是那枚古佩,她在静海集市上给他淘来的海货。
本来这佩他没有戴,因为她说要等黄花闺女戴几年,盘活了再给他,但叮叮当当回来后,他怕这对小淘气乱玩东西,砸了他的佩,便带在了身上。
花寻欢留信给她,要她继续让容楚戴着这佩,她也就没有取下来。
想到花寻欢,她微微出神。
看样子她是回了中越,中越是五越中除李家外最强大的一族,也是唯一有能力和李家争夺五越王位的一族,她回去,也许桀骜的中越,以后能稍稍安定些。
想到红头发的女族长,她冰冷的心稍稍温暖——寻欢也是苦人儿,如今终于回到亲友身边,但望她以后和美如意,终知人间温暖。或者就如她自己所说,去了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没有孤独烦恼……“
这样也好。
只是可惜也许难有机会当面谢她了。
谢她的不叛。
不再叛,是为了赎那少年当年的罪,是吗?
人生,总有那么多的背负,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沉重,那么多无法抉择的为难。
……
她最终停在那青铜门前,按照往昔的记忆,按动门环三下。
门开了,并没有如上次一般,有飞针掠来,也没有熟悉的气息盘旋浮游,她恍惚想起,这次乾坤阵没有开启。
天光一亮,骤然从暗至明,她有点不适应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她就看见面前的广场上,很多人,人们扭头,用惊愕的眼神看着她。
她背着容楚,平平静静走过去,仰头对乾坤殿看了看。
此刻的乾坤殿不是透明墙壁,就是普通的大殿状,圆形的穹顶上永远风云盘踞,旋转着神秘的漩涡。
大殿深处有礼乐之声,她知道乾坤主殿之后还有广场,还有高台,高台上方是乾坤阵眼,下方是万丈悬崖。取天地灵气,纳人间烟火。
她缓缓走向大殿,有人迎上来,取出武器。
剑光递来,光若霓虹,她伸出手指,清淡如拨弦。
无数剑尖在她指尖幻灭,化为天地齑尘,那些弥漫的金属粉末,遮蔽了那些惊异的眼眸。
人群愣怔,随即有人大叫”妖术!“四散涌开。”
她觉得有点好笑,问他,“喂,最擅长妖术的五越之族,竟然说我是妖术,好不好玩?”
等了一会没有回音,她敛了笑容,道:“下次给你说更好玩的。”
身后忽然有喧嚣声传来,隐约有人大叫,她听得声音熟悉,愕然回首,就看见小小孩子一身便袍,向她冲来。他身后还跟着火虎赵十八等人。
她一惊,认出那是易容了的景泰蓝,“你怎么来了?”
“我本来就跟着你。”景泰蓝撇撇嘴,“我让火虎给易容了,我是小孩子,也没人注意。”
“没人拦你?”太史阑觉得有点不对劲。
“没有。我们仿制了一个你那样的五兽标志,一路上也没遇上什么人拦截。”
太史阑有些奇怪——李扶舟即位大典,是何等重要,怎么防护如此稀松?
还是他另有打算?
“这也太危险了,你赶紧藏入密道里去,我想办法封了那密道。”她推他。
“别。”景泰蓝忽然若有所思地转身,“是我自己想来的。我最近常常做梦……我觉得这里有声音在呼唤我……”他忽然向乾坤殿主殿走去。
太史阑忽然想起上一次在乾坤殿,景泰蓝也曾有过诡异经历,她还记得他曾抓过一把骨灰样的东西。
她心中一动,跟上景泰蓝,身后有人追上来,冷笑道:“你们就算有我主标记,也不能再乱闯!今日乾坤殿门已经下了禁制,不是我族长老无法进入……啊!”
他愣愣地停下来,看见景泰蓝忽然把小手往门上一抹,那两扇闭紧的门,忽然无声开启。
这下连太史阑也一愣,因为她忽然看见殿内已经变了布局,大门开启处,竟然就看见那条原本应该在殿深处的长廊,还有长廊尽头的狰狞图腾,滴血长剑,以及长剑之下的,四足方鼎。
方鼎之中忽有白光一闪,景泰蓝毫不犹豫地奔上,太史阑怕他受伤,也背着容楚快步追上。
殿门在她们身后无声阖上,将无数震惊的目光关在门外。
……
李扶舟立于高台宫阙之巅,身后宝座狞龙飞腾,眼眸深红如血。
他依旧一身红衣,墨玉发冠,黑色晶莹的玉珠垂落颊侧,分不清珠光和眸光,哪个更华彩潋滟。
他身后浮云翻卷,洁白若羽,却也分不清那云色和他脸色,哪样更白。白到透明,越发显得唇红滟滟。
三层高台,每层都是一层斜坡上去,每层斜坡底下都有高手守候,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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