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夜谈-《凰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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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南衣说了第一个字以后,似乎也就终于平静下来,神情语气,都顺畅了许多。

    他本就是个极坚执的人,幼时为练武突破关隘可以把自己埋在雪堆里三天三夜险些致死,应诺终生保护凤知微便永不更移,只要下定一个决心,他便从无做不到。

    今天的这番话,他觉得其艰难程度和幼时那次练武险死也差不多。

    “晓晓,”他像对大人一样,按着女儿的肩头,按照凤知微教的,谈话应该看着对方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顾知晓,“爹爹需要你有很大的自由。”

    顾知晓也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眼神清亮,“自由,爹爹给。”

    “不,”顾南衣经过凤知微的言传身教,如今对于交谈这个事儿,已经有了一来一往的水准,“爹爹给不了。”

    顾知晓偏头看他,眼神疑问。

    顾南衣却在认真的思考“劝说”这个事儿应该怎么开展,他身边有个天下最能言善辩心思机巧的凤知微,他却始终没能学会人间机诈,想了半天干脆放弃,很直接的道:“爹爹需要你能够掌握很多人的生死,掌握更大的权力,别人没法再留住你,你却可以留住任何人,这才叫自由。”

    “不。”顾知晓立即摇头,“没有别人,没有别人。”

    她偏头抱住顾南衣的脖子,把小小的脸贴在他颈项上,眯着眼睛道:“爹爹带我回去。”

    顾南衣想要拉开她好好说话,顾知晓却不依,小手缠得死紧,顾南衣拉她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缓缓沉在了她的背上,轻轻抚着女儿顺滑乌黑的头发,想了一会儿,也偏头过去,凑在她耳边。

    他今天的动作都很温柔,小心翼翼像对着瓷器,附耳过去的姿态近乎亲昵,说出的话却近乎绝情,“你不要掌控别人,爹爹便,不要你。”

    顾知晓霍然把头一抬,盯着她爹,呆了。

    顾南衣却已经扭开脸,不看她,难得把话说那么快,“你答应过我,或者用命去护你姨,或者离开我,现在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答应我,留下来,以后听我的一切决定。”

    顾知晓怔怔的看着他,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段话的意思,然而她毕竟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半晌低低的问:“留下来,掌握别人?”

    “对。”

    “可我只想要爹爹。”顾知晓眼底泛上泪光,一晃一晃,坠在眼角。

    “你做到,爹爹才是爹爹。”顾南衣看着女儿,用目光一遍遍摩挲着她脸上近乎茫然的神情,似乎想用那样的目光,把那小脸上第一次因为人生疼痛而泛起的皱褶抚平。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也是泛着疼痛的,叠加上去,不过是两个人的疼痛而已。

    眼前的小小女孩,不是他的骨血,却胜似骨血,是从婴儿时便由他亲手抱在怀里,亲手抚养长至三岁的女儿,他比天下所有父亲都不像父亲,因为那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一切繁琐事务都由他自己亲手打理,他比天下所有父亲都更配做父亲,没有任何一位父亲,能这样毫无巨细的参与了孩子成长的全过程。

    他一生的坚执温暖,只给了两个女人,谁都是他的血他的命,谁都让他觉得割舍便是天崩地裂便是永不完满便是失去一切,便是想起便觉得痛到彻骨,他不曾想,也不愿想,以为这一生可以在这两个人身边长长久久的呆下去,然而事到临头,他不得不做选择。

    他选择亲手撕裂。

    将那依存他长大,须臾不曾离开他身边的孩子,放逐至遥远的他国。

    推她于四面不靠龙椅,孤家寡人。

    只是这么一想,心便立即空了一块,细细密密的疼痛泛上来,痛至蚀骨,他在此刻,终于明白了那年大雪,凤知微扶棺自宫门出,看见宫门前等候着的他的时候,眼底那悲凉彻骨的神情。

    那叫绝望,永堕深水。

    这般滋味,比永夜还寒冷深长。

    正如他此刻看着顾知晓的眼睛,小小孩子,眼底泛上的居然也是那样的疼痛,为一贯宠溺她的父亲,第一次的威胁和绝情。

    顾南衣掉开目光,痴痴看池水里半残的荷叶。

    他疼痛,却不悔,只要能对凤知微有利,没什么值得后悔。

    在凤知微身边久了,他渐渐觉得,自己对她的帮助,其实并不是她最需要的,组织再强大,终究只能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对于她内心深处宏大而磅礴的愿望,组织的力量还不够,而他自己,不如宗宸医术治人,不如知微智绝天下,一身强绝武功,不过在她遇上刀枪之时帮她拨开,而她遇见的更多的险,却是来自于天下朝局里那些波谲云诡的阴谋和陷害,他看着那些欲来的山雨沉潜的雷云,却完全的无能为力,那种无力感,很久以前便深植在心,只是在偶一想起时,便不住安慰自己——她还需要我,我能保护她。

    然而到得如今,当凤知微自身武功也足以自保,当她强绝智慧足够她应付一切险厄,当她地位日高出入护卫三千,已经无需担忧自身安危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如此单薄。

    他甘于一生只做她一个单纯的护卫,却不甘于自己不能帮助她更多。

    如今,当他终于能为她做些什么,却还要她因为他而自愿放弃,他不能接受。

    知微。

    我曾以为分离便是崩毁,然而事到临头,才发觉有时候分离也是成全。

    就此割舍我的骨血,我的亲人,成全你当初那日,最广大最艰难的那个誓言。

    他微微抿紧唇,将女儿抱回膝头,脸贴着顾知晓的后脑勺,细细嗅她带着奶香的发。

    一直处于茫然状态的顾知晓,被这一抱终于回神,霍然扭头,一滴眼泪飞洒在他脸上,她也不擦,直着眼睛瞪着顾南衣,尖声道:“你不要我了!你留我一个人!”

    两行泪水从眼角无声无息泻落,反射着粼粼微光。

    “不。”顾南衣用手指给她拭去泪水,“爹爹陪着你。”

    “真的?”顾知晓一眨眼,眼泪便啪啪的掉,但眼睛里已经冒出喜色,“不走?”

    顾南衣犹豫了一下,道:“你太小,爹爹要陪你。”

    “那我们是要留在西凉吗?”顾知晓神情急切,“多久?一个月?一年?”她瞪着眼睛,掰着指头,说到一年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也不知道多久。”顾南衣抱着她,轻轻的晃着她小小的身子,“晓晓,爹爹是你姨的,爹爹要先在这里陪着你,等你姨。”

    “姨要丢下你了吗?”顾知晓给他晃得有点困,口齿开始不清楚,“你跟着啊,带我一起跟着。”

    “是爹爹要丢下你姨了。”顾南衣淡淡的道,“爹爹要陪你。”

    顾知晓狐疑的抬头看他,眼里有种“难道我终于比姨要紧了?”的惊异和惊喜神情。

    “你姨给了我们很多,你是她救的,也是她养大的。”顾南衣将她被泪水浸湿的一缕乱发拨开,“爹爹要为她做点事,你要帮爹爹。”

    顾知晓沉默了一阵子,点点头。

    “你陪着我,我们就在这里。”

    顾南衣抚着她的脸,慢慢的道:

    “好。”

    最后两句短暂的对话之后,父女俩不再说话,顾知晓困倦的闭上眼睛,眼角里沁出一点未流尽的泪,顾南衣久久的凝视着女儿的脸,半晌,俯下身,将自己的脸,缓缓贴在她泪痕未干的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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