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城头变幻大王弓-《凰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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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边笑眯眯说着扼腕啊扼腕,一边慢吞吞将晋思羽书房里的果品糕点翻来拣去,选喜欢的左一块右一块,吃个不休,一点扼腕的表情都没有。
晋思羽瞪着她,知道这样的人你骂也没用嘲也没用威胁也没用,眼看着点心都快给她吃完,气得连水都快喝不下去,将茶盏重重在身前一墩,冷声道:“你吃完了没有?”
凤知微拍拍手上点心渣,抱歉的柔声道:“不好意思,昨晚没吃饱,谈判是很伤精神的,得垫垫肚子。”
“谈判?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晋思羽像听见最不可思议的事,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满是讥嘲,“用你这一点援兵?还是用你最擅长的失忆戏码?”
“呵呵。”凤知微坐下来,笑看晋思羽,以手敲敲额头,“用区区在下不才的脑袋。”
晋思羽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蓦然一笑,笑声里满满讽刺。
“你的脑袋?你还真是自信满满,本王座下清客三千,谋士数百,哪个不是人中之杰满腹才学?不是名家大儒,进不了本王外院书房!你是谁?你算什么东西?一介女子,一个敌国士兵,充其量一点小聪明,凭运气暂时没落个下风,你以为你就有资格和我谈判,做我的智囊?你凭什么?”
他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苍白的面色泛出淡淡的红。
凤知微并无怒色,带点有趣的望着难得这么激动的晋思羽,等他说完才笑道:“我凭什么?”
她靠着桌案,俯视着晋思羽,盯着晋思羽的眼睛,轻轻道:“凭我十五岁入青溟,擢英长卷成就无双国士;凭我十六岁入内阁,南海出使首建船舶事务司,凭我十七岁拜副将,白头崖下覆了你大越十万兵!”
“……”
室内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仿佛有人的呼吸已经被巨大的震撼和惊讶给逼回了腹中,好半晌才有游丝般的声音,在淡淡烟气和药香里迤逦浮起,回旋着淡淡的苦涩味道。
“……果然……是你。”
凤知微站直身体,微笑一个长揖,“天盛人氏,礼部侍郎、副将魏知拜见大越安王。”
晋思羽怔怔坐着,望着眼前女子,普通士兵打扮,神态自如,显见穿男装早已习惯,气质平静和雅,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自在从容,和传说中天盛那惊才绝艳长袖善舞的少年国士,确实很像,但却和自己当初千斤沟月下所见的目光凌厉的少年不同,和白头崖下万众围困里血流披面的厉烈女子不同,和相处两个多月,温柔和婉俏皮讨喜的芍药,不同。
这个千面女子,谁能一阅其心?
王芍药是魏知,这个念头从俘虏她那一刻便生起过,她出现的时机太巧,华琼为救她不惜拼命,数百死士为了她不惜前赴后继蹈死……这样的疑惑时时生起,使他留下了她的命,但却又令他时时又想推翻,不敢相信名动天下,连大越都为之熟知并警惕的无双少年,竟是一介女子。
两个多月相处,他渐渐觉得她不是魏知,不会是,不应是,他也不想她是。
如果是,还有什么余地可以容纳一段异国战地间不应发生的温情?
他可以纳一个战俘为妾,却只能将魏知斩下人头。
无数次劝说自己……如果是魏知,少年成名必然心高气傲锋芒毕露,怎么可能温柔婉转低伏如此?
……他还是太低估了她。
“好……好……”良久之后他苦涩的笑了笑,道,“魏大人既然亮明身份,本王却更加不觉得有和魏大人谈判的必要了——你我份属敌对,各为其主,白头崖一战十万大越战士英魂未灭,横亘彼此,我们能谈什么?怎么谈?”
“一将功成万骨枯,国与国之间疆域之战,千古来一日未休,可算不得你我之间的仇恨。”凤知微眼波流动,笑道,“殿下,那些战事旧账,不过各为其主,咱们可不可以放在一边,只讨论下咱们自己的事?”
“咱们的事?”晋思羽连声音都有些变了,不可思议的打量着她——你不会魏知不做,真的打算做王芍药吧?
“魏知号称无双国士,得国士者得天下,殿下应该知道。”凤知微将一张雪白的脸凑过来,很诚恳的看着晋思羽。
“那又如何?”晋思羽嗤笑,“那是你天盛的国士,可不是……”他突然顿住。
凤知微笑眯眯看着他。
“你的意思……”晋思羽脸上露出了深思的神情。
“无双国士一说,来自于六百年前大成,而当时大成疆域广大,你大越现今的国土,也在大成疆域之内,大成惊才绝艳的开国始皇帝这个预言,很明显不会单单指天盛,而是指整个天下。”
“我是国士。”凤知微一本正经指着自己鼻子,“而我也用过去两年的功绩,向天下证明了大成预言不虚,你看见过谁十六岁侍郎十七岁副将?哦据说天盛陛下追封我为忠义侯,领武威将军衔,马上我就是十八岁的超品爵爷了。”
“恭喜恭喜。”晋思羽掀起眼皮看看她,“恭喜阁下出师大捷,马上便要封侯拜相,领无上荣衔。”
“恭喜恭喜。”凤知微肃然道,“恭喜安王殿下得国士无双,天下疆域,指掌之间矣!”
……
室内又一阵沉默。
两个人对面相望,一个沉默审视,一个微笑从容。
半晌晋思羽又开了口,这回说得很缓慢,每个字都似在斟酌,“魏知,你是天盛重臣,又翻云覆雨,狡诈出名,我,信不得你。”
“我本非天盛人氏。”凤知微冷笑一声,“我是个连自己来路都不明白的孤儿,天盛官员档里的身份履历,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无处考证的假履历,谁知道我是天盛人还是大越人?抑或是西凉人?既然不知道是哪里人,为谁效力又何必分那么清楚?”
她背转身,负手遥望广袤大地,“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迟早还是要一统,既如此,又何必拘泥于一家一国?”
晋思羽愕然望着她背影,不曾想到这样志向远大气象开阔的话出自于女子之口,在他还在为大越皇位殚精竭虑时,这女子已经在想着天下一统,无分国界了。
“何况……还是小命要紧啊……”凤知微背转身,气象宏伟的奇女子瞬间变成锱铢必较的深闺妇,“我中了你的蛊,注定要留在你身边才能保命,既然注定要留在你身边,我当然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最好的地位和待遇,做谁的国士,不是国士?”
她俯下脸,手撑着桌案,盯着晋思羽眼睛,平静而诚恳的道:“你应该研究过魏知,这不是个好人,一向以自己利益为重而不惧牺牲,也一向不算拘泥死板,你应该明白他这种人在这样情形下会有的选择,不是吗?”
晋思羽眼神变幻,默然不语。
“我不要做你的小妾,这不可能。”凤知微重重道,“我生来就是为助人得天下的,助你,或天盛,没有区别,安王殿下,我们各退一步,你放开和魏知之间的国家仇恨,纳他为你的左右臂助,他自会投桃报李,还你这茫茫疆土承平天下,到时,你便是四海一统开国之主,天盛、大越、西凉,俱在你御座之下,到时什么十万白头崖冤魂,还算个什么?”
晋思羽目光闪动,凤知微不再说话,自己抱着茶润嗓子去了。
“我要如何相信你?”半晌晋思羽沉声道。
“我给你长生散的一半解药。”凤知微道,“另一半等你带我回京都,确保无事后我再给你,同样,你给我解去一半双生蛊,不要告诉我解不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才不会把你的命和我捆在一起,我只需要你帮我解去毒人之毒,我想你也不希望你将来的谋士,是个谁都不能靠近的毒人吧?”
“你这叫什么条件?”晋思羽气极反笑,“竟然还在要挟我,这就是你的诚意?”
“我还没说完。”凤知微淡淡道,“不给你全部解药,是因为你固然不信我,我又岂敢信你?这本就是必经过程,但是我可以先向你证明我的诚意,你马上就可以押解我去城楼,我让天盛退兵。”
“我擒下你,照样可以让天盛退兵!”
“你错了,殿下。”凤知微摇头,“你太低估天盛楚王,他岂是为人所挟之人?”
“听说宁弈对你十分看重。”晋思羽森然的笑,“本王先前一直在想,混进府里的人,哪个是他呢?”
“混进府里,他?”凤知微愕然转头,看了晋思羽半晌,忍不住扑哧一笑,“我的殿下,你这话说得实在太不像你了,宁弈进府?天盛统帅,当朝亲王,一身系天盛国运的当朝皇子,会为了一个属下,冒险潜入敌国,以千金之躯身入险地?你觉得,可能吗?”
晋思羽也忍不住笑了笑,以他对宁弈的了解,确实觉得,不可能。
但看着那女子雾气蒙蒙眼睛,一句话便脱口而出:“也许你是个例外。”
“我确实是个例外。”凤知微负手冷笑,“世人都道楚王宁弈和侍郎魏知共御南海事变,是一对知己主臣,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知己是知己,有时候,敌人也是知己。”
“敌人?”
“魏知确实失忆过,想必殿下你也知道。”凤知微淡淡道,“魏知曾在南海回帝京的路上失踪,流落胡伦草原呼卓部,参加了顺义铁骑,才有了后来的白头崖之战,不知殿下有没有疑惑过,既然楚王和魏知,是知心主臣,为什么魏知回来后,率领铁骑转战草原,却从来没有回主营拜见过楚王,甚至连封赏圣旨都没去接?”
晋思羽怔了一怔,这事他也听说过,确实疑惑过为什么看起来这位魏大人似乎在避着楚王宁弈,此时被提醒,想了一想,恍然道:“难道你当初失踪,和楚王有关?”
“然也!”凤知微双掌一合,“既然和王爷要合作,说给你听也无妨,当初南海船舶事务司是我的提议,事务司本就是为了平衡南海官场,剿灭南海海寇所设,南海海寇一旦灭尽,闽南和南海将军的权柄必将大为削减,楚王当时费尽心思才插手进军方,好不容易安排了一个闽南将军,指望着从此以此入手,好好营建军方势力,被我这么一打岔,如意算盘几乎落空,等于要从头再来,你说,他怎么可能不恨我?而我在这样的主子手下,又怎么能安心的活?”
晋思羽沉吟着,将脑中自己以往得来的天盛朝廷政事资料和凤知微所说的相互印证,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毫无疑点很有道理,这要换成他自己,也要恨上半路搅局的人的。
对于不涉兵权的皇子来说,没有什么比掌握军权更重要的了,他自己何尝不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做了这个主帅,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
心中疑念虽打消了些,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冷笑道:“便是宁弈不会为你退兵又如何?难道我自己打不退他?他来得正好,敢于深入大越国境动我浦城,我要他来得去不得!”
“殿下真要现在打,我也没办法。”凤知微手一摊,笑吟吟道,“可惜今日天盛已经伏击大营成功,再加上浦城之乱,殿下已经算是小败,而宁弈既然敢来,也绝不仅仅是用来伏击的那一出兵马,在边境之上,定有大军等候,如此,便成互相纠缠包围之势,势必一场大战才能解决,可是现在,适合大战吗?”
晋思羽沉默了下去。
“越军刚败,兵员补充还没到位,要等年后才能完全补上,眼下又正值喜庆年节,别人都在报喜讨彩头,你这边却打乱兵部明春作战计划妄动干戈,一旦开战,还在浦城的监军必然报上朝廷,必定提起被伏击之败和浦城之乱,传到陛下耳朵里,便是你又败了一场。再被你那些在京兄弟们嚼嚼舌根……”凤知微语重心长,“便是你后来胜了,也不算胜。”
晋思羽干脆不说话了。
“于今之计,是速速令天盛退兵,然后整顿浦城,安抚监军,将事态缩小在最小范围内。”凤知微道,“那么一场大战便变成短兵相接,宁弈兵临城下便变成无功而返铩羽而归,殿下时当年节依旧不曾放松警惕,大军整肃如臂使指,敌军年夜偷袭而未有大损,报上去还可以赢个嘉奖。”凤知微笑吟吟道,“再加上收服天盛名臣魏知之功……皆大欢喜,欢喜过年。”
晋思羽抬起眼,瞟她一眼,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现在要说你不是魏知,我都不肯信了。”
凤知微轻轻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放在晋思羽面前,“谨以长生散一半解药,求幸于安王殿下门下。”
晋思羽看着那纸包,不动手,凤知微打开纸包,剥下一点,吃给他看。
晋思羽唤进一个人来,将那药又剥下一点给他吃了,半晌看无事,才安心服下,过了阵子,青白发紫的脸色才略好些,也掏出一个瓶子,道:“蛊没什么解一半不解一半的说法,这是控制蛊毒的药,可将你外放的毒转化到内腑,以后每年都必须在这个时辰服下解药,否则性命难保。”
“说起来还是我亏了,我得终生为殿下所控。”凤知微笑笑,倒出瓶子里药丸,吃了。
“你真要忠心,不再玩花招,我不会亏待你。”晋思羽看她吃药,露出一丝安心神色。
“殿下。”凤知微出了一会神,道,“门外的那个人,拼死来救我,虽说从此和我分道扬镳,但我也不愿见他尸横就地,请看在以后咱们将一世主臣的份上,放了他。”
“放了他,以后还这般手段百出的来救你,到时怎说?”
“我即将为天盛叛将。”凤知微苦笑,“他们怎么还会拼死来救我?”
晋思羽沉默了一下,扬声对外唤道:“长乐。”
亲卫首领应声来到门前,晋思羽取过信笺,随手写了几个字封起,递给他,道:“我这里有给近卫营李将军的一封信,你让门外那个兵先出城带给李将军,这位魏队长,我还有事和他谈谈。”
亲卫首领应了,将信交给宗宸,宗宸接了信莫名其妙,凤知微自从进去后,屋子里就全无动静,不知道里面到底在干什么,他心中焦灼,却不敢先发作打草惊蛇,此时这信是什么意思?要是凤知微被拿了,断不可能放他走,但就算凤知微装的信使骗过晋思羽,也不可能只让他走,到底怎么回事?
他断不肯这样拿了信便走,犹豫一下便想冒险相唤,忽然窗帘一掀,现出凤知微的笑脸,很平静的道:“王兄弟你先走,王爷还有些事要垂询于我,放心,晚上等我大营吃饭。”
说着眼风飘了飘。
宗宸见她安好,倒放了点心,犹豫了下,还是退了出去。
这边凤知微一直看见他走远,才放下帘子,又等了一会,笑道:“殿下便请缚魏知上城吧。”
说着重新挽了头发,就着书房水盆的清水,简单的找出易容用具画了画,七分是魏知模样,有点遗憾的道:“当初魏知那个面具遗失了,以后就用这张脸吧。”
晋思羽望着改扮成魏知的她,眼神颇有些复杂,半晌命侍卫抬来一顶宽轿,将凤知微手腕用牛筋绳缚了,笑道:“委屈魏大人一二。”
“不委屈不委屈。”凤知微毫不挣扎。
两人坐进宽轿,带着府兵亲卫一路浩浩荡荡向城门口进发,还没到城门便接二连三得报,姚扬宇的铁骑在河边伏击了大越援军后,并没有回攻大越大营,直扑浦城城门口,和近卫营战在一起,城门一度为人打开,却被近卫营背城死死护住,现在城门前,两军打得不可开交。
晋思羽听了,不过冷笑一声,带了人上城头,凤知魏眼角一瞥,原先还很担心顾南衣还在城门上,如今却只见城门领尸横就地,而城下近卫营中,一道黄影窜来窜去,正杀得起劲。
远远的看见宗宸也出了城,他接到了她的暗示,将顾南衣给哄了下去,去冲刺近卫营,接应姚扬宇的队伍。
凤知微不得不感叹一下顾少爷现在真的很好说话呀很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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